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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人1992
主演:
珍·玛奇,梁家辉,弗雷德丽克·梅南热,阿诺·乔瓦尼内蒂,梅尔维尔·珀波,丽萨·福克纳,让娜·莫罗,弗里德里克·奥伯汀
备注:
HD
类型:
爱情片
导演:
让-雅克·阿诺
地区:
法国,英国,越南
年份:
1992
语言:
英语,粤语
时间:
2024-03-18 10: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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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敌云3

无敌云2

无敌云1

剧情介绍

1929年,越南是法国的殖民地,一名15岁的法国女孩(简·马奇)就读于西贡女子寄宿学校。她每个假期都回家,她的母亲经营着一所小学校,收入很少。她有两个哥哥,大哥比尔吸毒成瘾,靠权力作恶,二哥保罗懦弱,经常被大哥欺负。一天,女孩和妈妈告别,像往常一样坐渡轮回学校。在船上,她在一辆黑色的车上遇到了一位富有的中国少爷(梁家辉饰)。他是一个富有的华侨的独生子。中国男人喜欢那个白人女孩,就上前搭讪,两人追上了。寄宿学校的女生知道外面有些女生在嫖娼,她也想找个有钱人试试,于是主动找那个男人说话。下船后,两人参观了西贡,并一起去餐馆吃中餐。男人开车送她回学校。第二天刚放学,黑色的轿车就在校门口等着。两人很快坠入爱河。男人把女孩带到他的豪宅里,这是汉武帝小时候经常被中国有钱人用来爱阿娇的豪宅,并说她会住在金色的房子里,为他心爱的妻子和妃嫔居住和收妾。他们在这里见面、洗澡和玩耍。有时候她晚上不回学校,学校只好通知她妈妈,但是……
《情人》电影剧本文/〔法国〕玛·杜拉译/赵冰〔编者按〕对于玛格丽特·杜拉,中国读者是熟悉的。她是法国“新小说派”有代表性的作家之一,作品有《抵挡太平洋的水坝》、《琴声如诉》、《直布罗陀的水手》、《悠悠此情》等。杜拉于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涉足影坛。作为编剧,1959年她与阿仑·雷乃合作,以具有独创性的影片《广岛之恋》震撼了国际影坛。影片获当年戛纳国际电影节评委会大奖,堪称西方电影进入现代时期的划时代作品。1960年杜拉又创作了电影剧本《长别离》,影片由H·科尔比导演,于1961年获戛纳国际电影节金棕榈奖和法国路易一德吕克奖。此后,为了在银幕上充分表达自己的创作意图,她开始自编、自导,甚至自演影片,并取得卓著成就。同其他法国新浪潮“左岸派”作家一样,杜拉的影片具有很强的文学性,讲究对白,主题往往是探讨人的精神世界,并伴有朗诵式的画外音。这些都是同“新小说派”的宗旨一脉相承的。这些影片或采用“声画对位”,或采用长镜头,并在技法上有许多刻意求新、甚至追求怪诞效果的创造,具有明显的“作家电影”特色。比如在她自编、自导、自演的影片《卡车》中,她抛弃了电影应诉诸观众视觉形象的艺术规律,采用长篇的议论、分析,乃至哲理性的语言,使影片显得沉闷乏味。这种特殊的手法使该片被归入“反电影”的行列。1984年,已是七十岁高龄的杜拉发表了自传体小说《悠悠此情》(又译《情人》),获当年龚古尔文学奖,在法国畅销一时,成为世界文学界瞩目的名著。作者怀着眷恋的深情回忆少年时代的往事,书中看似零乱的思绪,不甚连贯的场景描写,以及朦胧的情绪和印象,营造出一种回首往事时的真实感觉。杜拉大胆地坦露自己的内心世界,甚至不回避最隐秘的感受和愿望,令读者感到震惊。《情人》于1991年拍成电影,导演是法国著名的导演让一雅克·阿诺。对于影片,评论界褒贬不一,但公认“拍得很美”,“在其他影片中被视为色情的东西,在此片中没有任何庸俗之感,不愧是出自名家的艺术品。”本刊发表的是杜拉于1991年根据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文学剧本,它同让一雅克·阿诺导演的完成片有许多不同,应视为一部独立的文学作品。通过简洁、深刻的对白,我们可以感觉到白人家庭的冷漠、寒酸和不顾廉耻,以及在辛亥革命后逃离大陆的中国资产阶级分子的无所作为,以及扭曲男女主人公灵魂的绝望情绪。正是这种对生活绝望的恐惧感,促使他们耽于性爱,又迫使他们永久地分离。作者的坦诚叙述,并非要用耸人听闻的情节拉拢读者或观众,而是在她的晚年毫无保留地审视自己的内心;从少年时代的爱情冲动和离别的痛苦中引发出伤感的怀旧之情,从而产生出夕阳余晖般的隽永诗意。尽管剧本与完成影片有所不同,但在读过剧本之后再看影片,肯定能使我们对影片的艺术魅力有更深的感受。由于篇幅关系,本刊将分两期刊载此剧本。献给唐这本书本来可以叫作“街头情侣”或“情人正传”或“再忆情人”。但我最后只在另外两个内涵更广、但更接近事实的标题之间犹豫:《来自中国北方的情人》和《中国北方》。他的死讯对于我来讲实在太意外了。那是1990年5月的一天,距今整整一年了。在这之前,我从没想到过他会死。据说,他就安葬在沙沥。那栋蓝楼依旧,住着他的家室后代。由于他忠厚朴实,备受当地人尊敬。还听说他晚年虔诚地皈依了宗教。我随即放弃了手头的工作,动笔写来自中国北方的情人和女孩的故事:她在《情人》中没露面,那时候,属于这两个情人的时刻还没到来。在难以抑制的感情冲动下,我写完了这本书。一年里,我厮守此书,寸步不离,朝朝暮暮同中国人和女孩共享爱情。我只写到海轮启程之时,也就是女孩离去之时。我实在无法接受中国人的死,他的肉体,他的肌肤,他的阳具,他的双手竟会失去生命力!写作的一年中,我又回到了永隆的湄公河渡船上。在耀眼的灯下疾书时,唐、小哥哥,还有那个与众不同的孩子的面孔浮现在我眼前。我和故事里的人重逢了。我只有他们。我又成了一个小说家。玛格丽特·杜拉1991年5月一栋座落在某所学校校园中央的楼房。门窗大开。人们好像在过节。斯特劳斯、弗兰兹·雷哈尔的华尔兹曲,还有“罗曼娜”和“中国之夜”乐声不断。屋里屋外,水四处流溢。人们在冲洗房屋。一年中有两三次要给楼房洗个澡。附近的年轻人、孩子们都来看热闹。他们帮着挟水管,擦洗瓷砖、墙壁、桌椅,而且一边干活一边随着音乐跳舞。他们笑声朗朗、歌声飞扬。一个热闹、活泼的节日。音乐。母亲,一个法国女人,在毗邻的一间房子里弹奏钢琴。人群中,有一个很年轻的法国小伙子,他英俊、潇洒,正和一个同样年轻的少女翩翩起舞。她也是法国人,他们很相像。她就是在我过去的小说里没有名字,在这本书中也没姓名的女主人公。他就是保罗,那个没有名字的妹妹钟情的小哥哥。又一个青年来了,他是皮埃尔,大哥哥。他在离人群几米远处站定,看着他们。突然,他推开惊恐的小男孩们,径自往前,冲到小兄妹俩身边。他拎起小哥哥,把他拽到过道窗口,像负有使命般地毫不迟疑,如抛一条狗似地把小哥哥扔到窗外。小哥哥从地上爬起来,哇哇叫喊着径自逃命而去。小妹妹追上去,她从窗户里跳出来,跑到小哥哥身边。他蜷缩在篱笆角下,哭泣着、颤抖着,说他宁愿死去也不愿……怎样?……他已想不起来了,他已经忘记了。母亲的钢琴又奏响了,可邻近的孩子们再没有回来。小伙子们,也从这片被孩子们抛弃的乐土撤走了。夜降临了,同一个场景。母亲,还在那儿,下午“过节”的地方。家俱也放回原处,一切恢复正常。母亲似乎对什么都无所求,在这个名存实亡的家庭中像女王一样至尊。但母亲已不能阻拦什么,她什么也不能阻拦了。一切将会发生的,她都任其发展。在这段故事中她始终如此。这是一个丧失了信心的母亲。盯着母亲的是哥哥,他冲她一笑。母亲没有察觉。这是一本书。这是一部电影。这是一个夜晚。这个自言自语的声音,就是小说作者的声音。没有理性的声音,没有面孔的声音。年轻。温柔。一条笔直的路,煤油路灯。好像铺满了鹅卵石。古老的,两旁参天的巨树,一样的古老。路两边有几座带阳台的小楼,花园有栅栏围着。法属印度支那南方热带丛林中的一块禁区。1930年。法国人居住区的一条街。夜晚空气中弥漫着茉莉花的芳香,混杂着河流的淡泊柔和的水气。镜头前,有人在走动,这是一个非常年轻的少女,甚至还是一个孩子,至少看起来很像孩子。她赤着脚,步态轻盈,纤弱。她的双腿……是的……是这样……像一个孩子,长大了的孩子。她朝着河边走去。路的尽头,防风路灯淡黄色的光线下,笑闹声、呼唤声、歌声。这是一条河,湄公河。渡口旁的小村庄。湄公河下游的三角洲。路旁,滨江公园传来舞曲声。音乐是从总行署大楼传来的。一张唱片,已被人遗忘,寂寥地转动着,舞会显然在此处——沿江栏杆后面。唱片的音乐是近几个月流行的美国舞曲。少女斜穿公园,朝着栅栏后的舞场走去。镜头跟拍少女,和她一起停在公园对面。路灯下,横穿公园的柏油马路上空无一人。一个身着深红色长裙的女人出现在白晃晃的马路上。她从江畔款款而来,然后消失在一所住宅楼里。舞会似乎因酷暑提前结束了。只剩下被遗忘的唱机孤零零地转动着。红衣女人没再出现。她可能在楼房里。一楼阳台的灯早已熄灭,她上楼之后,底层大厅的灯也熄灭了。马路上空荡荡的,红衣女人再没出现。少女回到路上,她又消失在树丛中。随后又出现在路上。她再一次朝河边走去。她背对镜头。淡黄色的路灯下,她的面孔模糊不清。不过看起来,她确实很年轻。像一个孩子。她是白种人。路灯也熄灭了。红衣女人再没出现。住宅中只剩下微弱的灯光。就在路灯熄灭时,住宅里传来钢琴声——如泣如诉的华尔兹。少女停下脚步。她在倾听,出神地。她转向音乐,闭上双眼。现在能看清一点儿,是的,她很年轻,还是一个孩子。她在流泪。少女一动不动地站着。她在流泪。影片中,这首华尔兹没有命名。小说里叫做“绝望华尔兹”。音乐结束了,少女还在倾听。这少女,在影片中,在小说中,都叫做女孩。女孩走出画面,走出镜头——舞会场地。镜头慢慢扫过场地,随后掉转过来跟拍女孩。路上重又空无一人。湄公河消失了。天又亮了一点。除了消失的湄公河和笔直昏暗的街巷,画面上什么也没有了。门槛。一所学校的院落。同一个夜晚,同一个女孩。一所学校,校内院落的土地被孩子们用赤脚踏得非常光滑。这是一所法语学校。门牌上写着永隆市女子法语学校。女孩推开大门走进去,随手又关上。穿过空荡荡的大院。她走进学校的主楼。她不见了。只剩下空荡荡的大院。女孩留下的空白,音乐再次响起,夹杂着尖利的狂笑声和叫喊声,是老挝的女丐路过禁区时的歌声。母女俩的卧室。西式起居室,天花板上有一盏孤零零的吊灯,灯光昏暗。高脚的双人铁床和带镜立柜。床是西式的,黑黝黝的床架,床顶四周装饰着铜球。雪白的蚊帐从顶罩到地,没有床罩,只有带流苏的长枕横放在床上,床脚浸在盛满玻璃粉屑和清水的小缸里,把床和殖民地的灾难、热带夜晚的蚊蝇隔离开来。母亲躺着。她没有睡,在等她的女儿。她来了,从外面走进来穿过卧室。我们看到她的侧影,她的裙子似曾相识,呵,她就是那个沿着公园旁笔直的道路朝江边走去的少女。她朝浴室走去,传来哗哗的水声。她走了回来。现在总算看清了。她的确还是一个孩子,还没有发育,几乎没有胸脯。她有卷曲的,浅栗色的长发;脚上穿一双当地人穿的带皮绊的木屐,浅绿色的眼瞳旁牵着褐色的细丝。据说,她没有父亲。是的,她,就是那个在公园大道上为华尔兹琴声流泪的女孩;她知道弹琴的女人就是身着红裙穿过白色大道的女人。而后者更知道,她,这个女孩,是整个住宅区里唯一的,甚至在更大的范围也是唯一的一个能听懂她的琴声的人。这女孩穿着和母亲一样的手工缝制的白棉布带花边的睡衣。她掀开蚊帐钻进去,随后把它压在床垫下。母亲依旧未眠,她坐在女孩身边,为她梳理头发。她的动作很机械,也不看她一眼。远处,渐渐地,江边村庄的吵闹声随着天明而消失了。女孩问:“你看到过保罗吗?”“他回来过了,和唐一起在厨房吃了饭,又走了。”女孩说,她去舞会看过他是否在那儿,可是舞会结束了,一个人也没有。她说,她一会儿还要去找他,她知道他藏在哪儿。她说,他离家在外时她更安静些。她知道,他被吓逃后总会等她,等着和她一起回家——有时皮埃尔还会在家里等着打他。母亲说,他在外面时她很担心,怕他遇到蛇呀、疯子呀……怕他失踪……怕他丧失理智,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她说这种事完全可能降临到这类孩子头上。女孩说,她只怕皮埃尔,怕他杀了保罗。他会杀了他。她说,他会糊里糊涂地杀了他。她还说:“不,你在说谎,你从不为保罗提心吊胆,你心里只有皮埃尔一个人。”母亲并不反驳。她久久地注视着女儿,目光突然变得温柔了,似乎已经忘掉了争执。她这样变换了主题:“你今后写小说的时候,会写些什么呢?”女孩喊叫起来:“写保罗,写你,也写皮埃尔,不过,那时候,我就要他死。”她猛然转向母亲,蜷缩在她怀里嘤嘤哭泣。她低声问道:“到底为了什么,你那样宠爱皮埃尔,却不爱我们?一点也不爱?”母亲说:“我一样的爱,我的三个孩子。”女孩叫喊起来,她要母亲住嘴,她要给母亲一记耳光。“不,这不是真的。你总是说谎。就这一次,就这一次告诉我吧……你为什么爱他而不爱我们?”沉默。母亲在叹息声中回答:“我也不知道。”过了好长时间,她接着说:“我从来都找不到答案……”女孩趴在母亲身上,流着泪吻她,用手堵住她的嘴不再让她讲下去。母亲似乎一直处在这份盲目的爱中,生活在这块不被理解的角落里。她孤单地,迷惘地,置一切愤怒于不顾。女孩在乞求,徒劳地乞求:“只要他不离开这个家,他总有一天会害死保罗。你心里太清楚了,这真可悲。”母亲喃喃地说她太清楚了。她昨天晚上已经写信要求把皮埃尔遣送回国。女孩惊呆了,她发出沉重的、痛苦不堪的,同时又如获重释般的尖叫:“真的?”“嗯。”“你敢担保?”母亲说:“这一次是真的。他前天又去了烟馆,欠了钱。这是我最后一次替他还债。然后,我就写信给领事馆。我当天晚上就把信投进了信箱。”女孩抱住母亲,母亲没有眼泪,像死人。女孩边抽泣边说:“这真是造孽,弄到这种地步……这真是造孽……”母亲说,是的,真是这样。可是她,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路子……是的,这真是造孽,不过,她已经麻木了。母女俩拥抱在一起。母亲没有一滴眼泪。女孩问,他自己是否知道要走了。母亲说,还没有。最难的就是让他明白这一切都太迟了。母亲抚弄着女孩的头发说:“你没必要为他难过。作为一个母亲,说这种话太绝情了。可我还是要对你说:他不配别人为他伤心,你应该明白这一点。皮埃尔是一个不值得为他难过的人。”女孩不语,母亲还在说:“我的意思是说不值得我们去拯救他。因为皮埃尔,他已经没有希望了,太迟了。他是一个堕落的人。”女孩哭喊道:“就因为这样你才那么爱他……”“我不知道……也许,真的。是呵,就为了这个缘故吧……你呢,你不就因为这个缘故流泪吗?一样的。”母亲把女孩抱在怀里,告诉她:“可我非常爱你们俩,保罗和你……”女孩从母亲怀里挣脱出来,盯着她。她发现母亲似在毫无知觉地讲话。她想跳起来侮辱她,杀死她。可她淡淡地一笑。母亲还在对她的小女儿讲述着。她告诉她,关于遣送皮埃尔回国和同他分离的原因,以前她说了谎。其实并非只是因为他吸鸦片。“一两个月前的某一天,我躲在卧室里。你们来厨房吃饭,你和保罗。我没有露面。我有时喜欢这样,你们不知道——我是为了看到你们三个人在一起,就藏起来。唐来了,跟平日一样,把锑锅和米饭放在桌上,然后就走了。“保罗盛上饭,皮埃尔来了。保罗拿了锑锅里最大的一块肉,你让他拿了。可皮埃尔一到,你就怕了。皮埃尔没有立刻坐下,他扫了一眼他的空盘子,再瞅瞅保罗的。他笑起来。这种笑僵硬、恐怖。我当时想他死的时候也会有这种狰笑。保罗跟着笑起来,说:‘这是闹着玩儿的。’皮埃尔从保罗盘里抓起那块肉,放在自己面前,把它吃掉了。他真像一条野狗,他还叫起来:‘混蛋!你知道最大块的肉都该归我。’你也叫起来,问道:‘凭什么该归你?’他说:‘不凭什么,就是这样。’你高声喊‘我要你死!’我当时真怕过路人听到。皮埃尔攥着拳头,在保罗面前挥着。保罗吓哭了,皮埃尔叫着:‘滚!给我滚出去,快!’你和保罗逃跑了。”女孩求母亲原谅她,她诅咒过她。她们躺在床上哭成一团。母亲说:“从那会儿起,我就意识到我应该提防皮埃尔。保罗因为我受到死亡的威胁。不过,直到昨天我才写信到西贡请求遣送皮埃尔。皮埃尔……对我来讲,比保罗更接近死亡。”沉默。母亲转向女儿——这次满面泪痕:“要是没有你,保罗早就没了。我心里很明白。最可怕的是:对这一切,我心里都一清二楚。”长长的沉默。女孩突然狂叫起来:“不,你不清楚。我爱保罗胜过世界上任何人,胜过你,胜过所有人。保罗一直生活在对你、对皮埃尔的恐惧中。他是我的定婚情人,保罗,他是我的宝贝,我的财富……”“我知道。”女孩叫道:“不,你不知道,一点也不。”女孩平静了,她把母亲抱在怀里,用一种突如其来的温柔向她解释:“你一点也不知道,你应该承认这一点。你以为你知道,其实你什么也不知道。你只了解他,皮埃尔。对保罗和我,你一点也不知道。这不是你的错。就这么回事,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也不必为此感到内疚。”沉默。母亲的表情呆滞惊惶。女孩的表情一样可怕。她们僵直地面对面。突然,羞愧使她们同时垂下眼帘。母亲双眼低垂,双唇紧闭,像死了似的。她猛然想起还在外面的孩子,便叫起来:“快去找保罗,快,快……我突然感到害怕。”母亲接着说:“明天,你还要回学校。你应该养成早睡的习惯,你已经和我一样,成了一个夜猫子。”“彼此彼此。”“不行。”女孩出现在前厅,朝向学校的餐厅一边的门窗未关。她背对镜头,面向花园和大街。她在寻觅小哥哥。她四处张望,穿行在树木间,察看灌木丛下。突然,她溶进月光之中。随后,又出现了。她出现在校园的不同角落,轻手轻脚,身着童式睡衣,光着脚。她消失在一间空荡荡的教室里。她又回到校园的月光下。她好像发现了什么东西,她好像在审视着什么东西,画面上是不太清晰的影象:保罗。她走过去,看着他:舞会上的小哥哥。他躺在教室外的走廊上,靠着矮墙,躲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她停住,靠着小哥哥躺下。她注视着他,像凝视一件圣物。他睡得很深。他的“那种”稚气的半开半闭的眼睛。他的那种“与众不同”的稚气的光洁无瑕的脸孔。她吻他的头发,他的面颊,他的交叉叠放在胸前的手;她呼唤,轻声地呼唤:“保罗。”他睡着。她爬起来,更轻地呼唤道:“保罗,我的宝贝,我的孩子。”他醒来了,打量着她,认出她了。她说:“来,睡觉去。”他爬起来,跟上她。夜莺在歌唱。小哥哥停下脚步,聆听鸟儿的歌声。他又跟上她。她对他说:“你再也不要怕什么了。不管什么人,包括皮埃尔;不管什么事;从今以后。你听着:从今以后,你再也不要怕什么了。从今以后。你发誓。”小哥哥发誓。可他随后就忘了。他说:“月亮,她唤醒了夜莺。”他们走远了。校园又变得空空荡荡。他们从画面上消失了。他们重又出现了,继续行走在校园里。他们沉默不语。女孩停下脚步,指着天空,说:“看,天空!保罗。”保罗停下,抬头看天空。他喃喃自语:“天空……小鸟……”夜空,从大地的这一头伸延到那一头,像一个撒满银粉的湛蓝色漆盘。两个孩子一起仰视夜空。他们分开站立,各看各的。唐来了,从街口向两个孩子走来。撒满银粉的蓝色天空占据了整个画面。空格。传来唐吹出的绝望华尔兹舞曲。还在他们年幼时,母亲就常带他们去观看旱季的夜空。她总是告诫他们好好观察天空——那块亮如白昼的蔚蓝色天空,好好地观看大地上无边无际的万家灯火;好好地聆听夜晚的声音——人的呼唤声、笑声、歌声,以及狗的哀叫声,所有这些声音,这些透出死亡气息的声音,都向人们诉说着人世间的孤独,赞颂这孤独的歌曲的美丽。这些,他们都应该知道。应该把人们总想向孩子们掩饰的东西,统统告诉他们:生存、战争、分离、委曲,孤独与死亡。是的,生活的忍无可忍、无可奈何的一面,应该让孩子们有所了解。这就像观察夜空,发现人间夜晚的美丽。母亲的孩子们经常请求母亲给他们讲述这夜空的故事。母亲总是告诉孩子们她不知道,没有人能知道。还有,这一点也应该记住:说是知道,追根究底起来,却是一无所知。甚至那些告诉她们的孩子们她们什么都知道的母亲们,她们其实一无所知。母亲还告诉他们,印度支那就是他们的国家,她的孩子们的故土。就是在这儿他们获得了生命,就是在这儿她遇到了他们的父亲,她一生中唯一爱过的男人。这个男人,孩子们都不熟悉,因为他死去时他们还太小了。后来,她不愿提起,怕在他们幼小的心灵中留下阴影。时光就这样去了,对孩子们的爱占据了她整个的生命。说到这儿,母亲哭泣起来。唐用一种陌生的语言唱起他在泰国边境上的童年生活。母亲就是在那儿捡到他的,就是从那儿把他和孩子们一起带回来的。母亲说,对唐来讲,能够学法语,洗上澡,吃饱饭,就是他的全部生活了。女孩也忆起旧事,听着唐在绝望华尔兹的曲调中诉说着“远方的童年”,她哭了。江水。湄公河上的渡船。小说里描写过的渡船。江水。船上,一辆当地的长途汽车和一台车身长长的列隆·波莱牌黑色轿车。渡船离岸了。启航后,女孩走出长途汽车。她注视着滚滚江水,也打量着坐在黑色轿车里的中国人,一个很帅气的中国人。她衣着寒碜,和小说里的打扮一样:一条发黄的当地产的白丝裙,一顶“天真而稚气”的男式帽子,镶着粉红色绒毛边,黑色宽边带子,舞鞋,很旧的,磨光了的,只剩下薄薄的一片鞋底。从这辆黑色大轿车里走出来一个男人,与小说中的那个略有差别:他显得更壮一些,也更泼辣些,没那么怯懦。他更健康、更英俊些。比小说里的那个更“适合于电影”。他在女孩面前也没那么腼腆。她没有变,矮小,瘦弱,洒脱,很难让人摸透,很难说清楚她的气质,她没有人们想像的那么漂亮,甚至一副穷相,穷孩子相,祖祖辈辈穷困不堪,是农夫、鞋匠的后代。无论何时何地,开口就是法语,却厌恶法国,对自己童年的故土却一往情深,咽不下腥红的西式牛排,对怯懦的男人一片痴情。她异常性感,迷恋书本,喜欢观察,放荡不羁,不受约束。他呢,一个中国人,一个高大魁伟的中国人。他有着中国北方人的白皙皮肤。他非常潇洒,身着生绸西服,脚踏西贡年轻银行家常穿的褐色英国名牌皮鞋。他在打量女孩。他们相视而笑,互相靠近。他在抽三五牌香烟。女孩是那么年轻,他递给她一支香烟时,轻微地颤抖着的手似乎有点畏缩。“您抽烟吗?”女孩做手势,表示拒绝。“对不起……真没想到能在这儿遇上您……您不明白……”女孩没有回答,笑容收敛了。她紧紧地盯着他看,粗鲁,可以用这个词来形容她的眼光。蛮横无礼的,恬不知耻的。用母亲的话来说:“不应该这样盯着别人。”好像她根本没听到他的声音。她打量着他的衣着,他的汽车。他身上散发出欧洲名牌香水的香味,夹杂有鸦片的气息,丝绸的芳香;真丝的芳香,真丝的龙涎香般的馨香,皮肤的龙涎香般的馨香。什么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司机、汽车、还有他,这个中国人。女孩眼中有一种不合时宜的好奇,一种总是让人吃惊、总是无法满足的好奇。他看着她打量着渡船上所有那些新奇的东西。他的好奇心就这样被激发起来了。女孩说:“您的汽车是什么牌的?”“摩利·列隆·波莱。”女孩表示她不知道这个牌子。她笑了,说:“没听说过。”他们一起笑了。她问道:“您是哪儿人?”“我住在沙沥。”“沙沥什么地方?”“河边,一栋有阳台的很大的楼房。就在城边。”女孩在记忆中搜寻,找到了,她说:“就是那幢中国蓝的楼房。”“对,淡淡的中国蓝。”他笑了。她注视着他。他说:“我从来没在沙沥见到过您。”“我母亲两年前奉派到沙沥工作。我嘛,住在西贡公寓。就是嘛……”沉默。中国人说:“您一定怀念永隆了?”“当然,我们认为那是最美的地方。”他们会心地一笑。她问道:“那您呢……”“我?我刚从巴黎回来。我在法国留学三年。我回到这儿才几个月。”“您学什么呢?”“算不了什么,别提了。您呢?”“我在查丝路·劳巴中学准备中学毕业考试。我住在里约特公寓。”她又作了似乎有什么重大意义的补充:“我出生在印度支那,我的哥哥们也是的。我们都出生在这儿。”她盯着江水发愣。他被吸引了。他的腼腆消失了。他面带笑意地说:“如果您不介意,我可以送您到西贡。”她没一丝犹豫。那辆汽车,还有他潇洒的气质……她很得意,从她的眼睛里可以看出来。她会告诉她的小哥哥保罗这辆列隆·波莱,也许他知道这个牌号。“我很乐意。”中国人用华语叫他的司机把女孩的行李放到车上,把女孩送到里约特公寓——司机一一照办。汽车开下渡船甲板,一一停在岸边。汽车前人来人往。他们在码头流动小贩摊前停下来。女孩的眼睛停在甜点心上——玉米面拌上娜子汁,加上糖,包在香蕉叶里的。中国人买了一个送给她。她接过来,一口气吃下去。她没有说谢谢。从哪儿来的这么一个女孩?她苗条的身段看起来像是一个混血儿,不,不可能,她眼睛的颜色太浅了。他看着她狼吞虎咽地吃下点心。这时他换了称呼:“你还要一个?”她看见他嘴角的笑意。她说“不”,她不要了。第二只渡船离开对岸。迎面而来。突然,女孩出神地注视着迎面而来的渡船,忘记了中国人的存在。就在这条船上,她发现了华尔兹之夜那个穿红裙的女人的南丝亚牌黑色敞篷汽车。中国人问这是谁。女孩犹豫了一下。她没有答理中国人。她只说了个名字,口气里隐藏着一丝欢乐:“斯特德夫人。安娜·玛莉·斯特朗。总行署长的夫人。在永隆,人们叫她A.M.S。……”她笑了,她对自己知道这一切感到很不自在。中国人被女孩的话吸引住了。他说好像在沙沥听人讲起过这个女人。突然,他想起来了……对了……这个名字……女孩说:“她有很多情人,是因为这个您才记起来了吧?”“我想,……是吧……可能是这么回事……”“其中有一个,很年轻,他会为她丢了命的……我不知道。”“她真漂亮……我以为她还要更年轻一些……据说她有点疯疯颠颠……是吗?”女孩对此没有任何发言权。她说:“疯狂?我一点也不懂。”汽车载着他们上路了。在去西贡的路上,他紧紧地盯着她看。中国人不太自然地把“你”和“您”混在一起:“渡船上总是有人给你让座,对吧?”她点点头。“有时,你拒绝吗?”她点点头。“如果有……些婴儿……总是哭哭啼啼……”他们笑起来,似乎有点放肆,有点过份。他们两人笑得一模一样。他们共有的笑态。笑声停歇了,她看着窗外。他打量起她的贫困的标志:那双浆帆布做的混纺布鞋,“当地产”的旅行包,男式帽子。他笑了。他的笑也把她引笑了。“您就穿这双鞋去学校?”少女打量自己的鞋。好像有生以来第一次注意到自己脚上的鞋。她跟着他笑起来。她说:“是的……”“也带着这顶帽子?”当然。她笑得更厉害。这是一阵狂笑,不过绝无夸张之嫌。他也笑起来,一样地开怀。“说真的……对您真挺合适……这顶帽子,甚至合适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就像特意为您做的……”她笑着问道:“那这双鞋子呢?”中国人笑得更厉害,他说:“至于鞋子,我无可奉告。”他盯着这双鞋,狂笑不止。就在这时,当年就在这时,在这一阵狂笑之后,故事发生了转折。他们不笑了,眼睛转向窗外无垠的水田,空旷的天空。热浪滚滚。太阳照得人昏昏沉沉。牧童赶着牛车行进在田间小道上。他们一起坐在这辆轿车里。静止不动,相对无言,假惺惺地把眼光投向窗外单调的伸展到天边的大道、阳光和水田,这一切使这个故事渐渐地停顿了下来。中国人不再和女孩说话。好像他不想再答理她。好像他沉浸在旅途的安适之中。他的眼光停在窗外。她呢,她注意到他放在座位扶手上的那只手。他本人似乎把它遗忘在那儿了。时间在流逝。过了一会儿,不知不觉地,她拿起这只手。她注视着它。从来没有这么近地注视过的手:中国人的手,中国男人的手。那么纤细,弯弯的指甲,柔弱得让人怜惜,像一只死去的鸟儿的折断了的翅膀一样高贵。无名指上有一只金戒指,上面镶嵌着一颗钻石。这个戒指,显得太大、太沉重。这只手的无名指似乎无法承受。女孩觉得这只手很漂亮,它的肤色比手腕略深。手腕上的表,女孩看也不看。她也不看戒指。她完全被这只手吸引住了。她碰碰这只手,看看它有什么反应。手沉睡着,一动不动。慢慢地,她弯下腰去吻了吻这只手。她注视着这只手。她注视着这只光滑的手。突然,她把目光移开了。她不知道他是否睡着了。她放下手。不,好像他没睡。她不知道。她把手翻过来,小合翼翼地打量着手心,光光的手心。她抚摸着给人一种清凉的潮湿感的丝绸般的手。随后,她把手放回原处。那只手顺从地听任摆布。中国人没一点动静,一点也没有,似乎没醒过来。也许他睡着了。女孩的目光转向车外,转向水田。空气热得发抖。似乎就这样,她把这只手带进了她的梦乡,把它留在了那儿。手离她很远。她不再管它。她睡着了。好像睡着了。她知道她没有睡着,至少她相信她没睡着。没人知道。中国人睡了吧?她一点也不知道。她以后也没弄明白过。当醒过来,他正注视着她。他看着她睡去,现在又看着她醒来。他们没有谈到手。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他说:“你读几年级?”“二年级。(注1)”“你多大了?”女孩略微犹豫:“十六。”中国人不信:“十六,那你太矮小了。”“我生来就矮小,我一辈子都会这样的。”他盯着她。她在回避目光。他问道:“你有撒谎的时候吗?”“没有。”“不可能。那你怎么能做到呢?”“我什么也不说。”他笑了。她说:“我有点怕撤谎。我打心眼里怕,就像怕死一样。”她又说:“您,您也不说谎。”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他有点惊奇地说:“这倒是……奇怪……”“您以前没意识到?”“没有……我忘了,也许……我一直不清楚。”她看着他,她相信他。她说:“那您是怎么做到不说谎的呢?”“什么也没做。可能在我生活中没什么需要说谎的……我不知道……”她想拥抱他。他看出来了,对她笑笑。她说:“您会告诉您母亲吗?”“什么?”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我们之间的事。”他们四目相对。为了表示他什么也没听懂,他说:“当然。立刻告诉她。我们会谈个通宵。她最喜欢这种事……你没有想到吧?”“对,可以这么说。”他盯着她,他说:“那你呢……对你母亲……你会说吗?”“不——她笑了——连一丁点儿也不。”中国人冲着女孩笑了。他说:“一点也不?绝不?”“一点也不,绝不,一点也不。”她捧起他的手,吻它。他看着她,她闭上了眼睛。她说:“你瞎说,你什么也不会对你母亲说。”她微笑着,友好地,温柔地。她注视着他。他说:“对了,我二十七岁。无业游民……”“另外,还是个中国人……”“嗯,应该提醒注意……”他仔细地看着她“你真太有魅力了……没人对你说过?……”她笑了:“没有。”“那漂亮呢?有人对你说过你很漂亮吗?”没有。没人说过。说她个儿小,倒是有的,至于漂亮,没有。她说:“没有。”她笑了,“还没有人对我说过。”他注视着她:“你喜欢别人对你这么说……”“当然。”“那说你刺激……有人对你说过?……要不就太不可思议,肯定有人对你说过。”女孩的笑有些变化:“当然……一些小痞子……不过不是认真的,闹着玩的……尽是些混血儿。从没有一个白人。”中国人没笑。他问:“那中国人呢?”女孩笑了。她有点惊奇说:“也从没有过中国人,真的……”沉默。中国人突然像孩子似地笑了:“那你对你的功课还有兴趣吧?”她想了想,说她讲不清她到底是不是真对功课感兴趣,可能吧,可能是感兴趣的。他说,他原来想在北京大学念文科。他母亲也同意了。不过他父亲不愿意。当代中国青年应该学的是法语、美国英语。他忘了说,为此他还在美国呆过一年呢。“那今后干什么……”“开银行。”他笑了,“跟我家里一百年来所有的男人一样。”她说那栋蓝房子是永隆和沙沥最漂亮的,他爸爸一定是个百万富翁。他笑了,他说,在中国,晚辈决不可能知道父辈的财产数目。他忘了说,他每年都要在北平的大银行里实习。后来,他又告诉她。她问:“为什么不在满洲?”“不,在北平。”他说,对于父亲来讲,满洲还不够富裕,与他家目前的财产不相称。汽车穿过村庄,成群的孩子和狗。孩子们在稻草垛之间玩耍。狗,又瘦又黄的农家狗看护着孩子们。汽车过后,忙碌的父母们从稻田里伸出头看看孩子们和狗。村庄一过,女孩又睡着了。乘车行进在这天地相接的田间大路上,谁都会美美地睡上一觉的。她睁开眼,随即又闭上。他们不再说话。她也懒得再动弹。他说:“闭上眼。”她顺从地闭上了眼。他的手轻抚女孩的脸颊,嘴唇,眼睑。倦意来得恰到好处。他知道她没睡着,这样更好。他低声地、慢慢地讲出一句长长的中国话。闭着眼,她问他讲的是什么——他说他在对她的身体讲话……太难讲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对他来讲还是第一次……手突然停住。她睁开眼,随后又闭上。手又动了。手是那么温存,一点也不粗鲁,一种和灵魂、肌肤一样的柔软、微妙。他的手触及到她的眼睑、嘴唇,他也闭上了眼。手离开脸,沿着身体下滑,有时,它停住,像触电似的。它收了回去。他注视着她。用和手一样温柔的口气,他问她多大了,到底多大了。她迟疑,抱歉地说:“我还很小。”“几岁了?”她按照中国人的方式回答:“十六岁。”“不对。”他笑了,“说谎。”“十五岁……十五岁半……可以了吧?”他笑了。“可以了。”沉默。“你想做什么?”女孩不回答。也许,她还不懂。中国人也不作声,他说:“爱,你还没做过吧?”女孩不作声。她在找答案。她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朝她挪近。在她的无言中,他看出她有话要说。她还不知道该怎么说,她更不知道那是犯忌的。他说:“我请求你原谅。”他们看着窗外。他们看着海洋般的水田,田野上条条笔直的小路上点缀着孩子们白色的牛车。让人憋闷的热气。天边是神奇而美丽的河口三角洲。女孩在以后的岁月里多次提起这块遥远的童年时代的故土,这块紧靠大海的热带的土地。他们又走了很远,依旧是沉默。她开始讲述:印度支那南部的这块土地原是一片汪洋大海,人类出现以前,几百万年来就这样。这儿的人民,依旧像最原始的人类那样不断地向大海索取土地。他们用坚实的土堤把它和大海隔开,等待雨水,年复一年地把海盐冲走,使它们成为人类的囚徒——水田。她说:“我就出生在这儿,海边,我的哥哥们也是的。是我们的母亲告诉我们这块土地的故事。”女孩睡着了。当她醒来时,中国人告诉她A.M.S.夫人超过了他们。她自己开车,司机坐在她身边。女孩说她经常自己开车。她犹豫了一下,说道:“不管是司机还是来沙沥访问的老挝或柬埔寨亲王,她都同他们做爱。”“你怎么知道?”她又犹豫了一下,说:“嗯……有一次我和我小哥哥去看马戏,我们在那儿遇到了A.M.S.,她立即请我哥哥去打网球。我哥哥当然去了。后来,他们又一起去游泳。那是一座海滨别墅,有淋浴室、健身房。那天,别无他人。”中国人说:“你哥哥真是个王子。”女孩笑了,并不作声。她突然发现她的小哥哥的确是一个王子。他忧郁地、孤零零地活着。那么遥远,那么寂寞。他就这样来到了世界,就这样活着。中国人看着她:“你哭了。”“你刚才讲的有关保罗的话,是那样贴切……”他又低声问道:“是他自己告诉你的?”“不,他从不讲什么,不过,我知道如果他开口会讲什么。”她想起来了,一边哭又一边笑着说:“后来他再也不愿意和A.M.S.夫人打网球,或和她一起玩了。他害怕了……”“怕什么?”“我不知道……”她发现了什么,“对了……谁也不知道保罗怕什么。谁也说不准。”“这个女人有哪一点吸引你?”她在思考。她从没想过这一点。她说:“我猜是……吧。”他们经过一段景色略有不同的地区。村庄又多了一些,路也好走一些。汽车开得更慢了。他说:“我们快到永隆了。你喜欢永隆还是西贡?”她笑了:“除了热带丛林中的禁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呢?”“我知道些,我喜欢永隆,我喜欢中国。永隆就是中国。纽约、洛杉矶不是。”他们不再交谈。他和司机说了几句话。他告诉女孩司机知道里约特公寓在哪儿。他们看着窗外,已经进入城市了。告别的时候到了。她清楚地记得,要张开嘴说出一句话是那么艰难,那么残酷。语言是那么苍白,他们不再对视。那手、那眼都在躲避着什么。他迫使自己保持沉默。后来,她这样说,他的这种无言,那些被吞的话,他的举措,他的若无其事,还有这份强作镇定,这份稚气的伪装,甚至眼泪,这一切全成了爱情的信物。汽车又走了好一阵。再没有说话。女孩明白他什么也不会再说。他也明白对方的沉默。故事就从那儿开始,再也无法躲避。那个痴迷的感情的故事。躲不开的。更无法忘却。黑轿车停在里约特公寓前。司机拎起女孩的行李,放在公寓大门口。女孩走下车,她慢慢地、乖巧地走向大门。中国人没有看她。没有回一次头,没有再看一眼,他俩已是永难相忘了。里约特寄宿公寓内。光线微弱。傍晚时分。树梢浸泡在晚霞之中。一束束微弱的绿色和白色荧光照亮了院子。大墙后的院内有五十几个年轻女子。有的坐在花园长凳上,有的在环形走廊的台阶上,有的正围着宿舍楼成双作对地散步。他们说说笑笑海阔天空,无所不谈。那一个,躺在长凳上,在小说里提到名字的,在其他场合则隐姓埋名。她有着惊人的美貌,而她自己倒希望长得丑一点。她有美丽名字的海伦·拉戈娜莱。对于这个女子的依恋,女孩终身难忘。女孩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然后,轻轻地抚摸她的面颊。海伦·拉戈娜莱从梦中惊醒。她们相视而笑。海伦·拉戈娜莱说她过一会儿要告诉她里约特公寓发生的可怕的事情。她说:“我为此等了你半天了。等着等着,我就睡着了。你比平常回来得早一点,这次。”“我在渡船上遇到了一个男人,他独身一人,他请我坐他的车来的。”“白种人?”“不,中国人。”“中国人有的很英俊。”“尤其是北方人,他就是。”她们四目相视。女孩的目光尤为凝重。“你没有回答拉?”“没有。我父母不能来接我,他们也没做任何解释。不过,我也没太在意。”女孩仔细地打量着她,发现她眼圈发黑,面色苍白,她担心起来,问道:“你是不是有点不舒服。”“还行。只是觉得很累。保健护士给了我一些滋补品。”“他们对你说什么了?”“没什么。发懒呗,也许吧……要不就是由于换季的缘故。一冷一热,能不受点影响吗?”女孩尽力表现得平静,可她办不到。分别后她一直对海伦的命运十分担心:“你不是有什么事要告诉我吗?”海伦讲起里约特公寓发生的奇闻:“你想想看,我们这儿有个女孩……女看守发现的,她卖淫,每天晚上,就在公寓后面。以前谁也没发现。你知道是谁?爱丽丝……那个混血儿……”沉默。“爱丽斯……她和谁干这事?”“不管是谁了……过路人……开车路过的……她和他们就在公寓后面的壕沟里……总是在同一个地方。”沉默。“你看见了?”海伦·拉戈娜莱说谎:“没有。她们告诉我的。她们说,没必要去看,什么也看不见……”女孩问爱丽斯是怎么谈起这件事的。“她说她喜欢……甚至非常喜欢……还说这些素不相识的男人,是他们……怎么说呢?是他们使她……”女孩犹豫了一下,然后替爱丽斯说出了那个词:“满足?”“海伦说就是这样。”她们四目相对,为她们的重逢幸福地笑了。海伦说:“我妈妈告诉我不应该用这个字,即使心里明白了。这是下流话,你小哥哥也用这个字吗?”“他什么都不用。他什么都不说。他什么都不知道。他明白有这么回事儿。你也会明白的,当我们第一次体验到……我们会害怕的,我们会以为我们正在死去。不过他嘛,小哥哥,他一定会认为这个字是没意思的,没有什么字眼能表达我们看不见的东西。”“再讲讲你哥哥。”“还是那个故事?”“嗯。每次讲都不一样,你不知道。”“我们总是一起去莱克边的森林里去打猎。总是我们两个人。有一天晚上他就爬到我床上来了。尽管我们是兄妹,但相知不多。那时我们还很小。大概七八岁吧。从那起,每天晚上他都到我床上来。有一次,被我大哥发现了。他打我小哥。从此,我就怕保罗被皮埃尔打死。也从那阵子起,我妈妈就要我到她床上去睡觉。不过,我们继续干我们的。我们有时去柏罗普,晚上就在森林里或小船上。在沙沥老家,我们就去空教室。”“那后来呢?”“后来,他十岁了,接着十二岁、十三岁了。有一次他享受到了。那会儿他把什么都忘了,他感觉到那么强烈的快感,他哭了。我,我也哭了。就像过节似的,很隆重的。你明白吗?一个没有欢笑声,只是令人哭泣的节日。”女孩哭了。海伦·拉戈娜莱也和女孩一起哭了。她们总是莫名其妙地一起哭泣,为了激情,为了爱情,为了童年,为了流浪。海伦说:“我早知道你是个狂人,但没想到会到这种程度。”“为什么说我是狂人?”“我也说不清楚。不过,你就是狂人,我敢发誓。可能是因为你小哥,你那么爱他……他让你发疯……”沉默。接着海伦·拉戈娜莱问道:“除了我,你还和别人讲起过你和你小哥的事儿吗?”“和唐。有一次。那是一个晚上,在汽车里,在我们去布勒若的路上。”“唐哭了。”“我不知道,我当时睡着了。”女孩停顿一下,接着说:“其实我心里很清楚,有一天保罗会去找别的女人,在永隆或西贡,甚至还会找一些白种女人,在街上,甚至就在谓公河渡船上。”她们笑了起来。海伦问起唐,问他们是否在一起做过爱。女孩说:“他不愿意。我求过他好几次了,可他就是不肯。”海伦哭了,她说:“有一天你会回法国的,我将孤单单一个人留在这儿。我觉得我父母不想让我回答拉,他们不爱我了。”沉默。海伦很快忘记了自己的命运。她又谈起爱丽斯,那个在壕沟里卖淫的女孩。她的声音很低,她说:“我没有全部告诉你……她还让人给钱,爱丽斯……很贵……她说是为了买一栋房子。她是孤儿,爱丽斯没有父母,没有亲人,她说她想要一个家,即使小小的,只要是一个家。爱丽斯说,有个归宿啊。她说: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女孩从来都相信海伦。她说:“我相信你讲的。不过可能不只是为了买房子她才让那些男人给钱的吧。既然他们常去,说明他们也很情愿了,这些男人——她让他们付多少钱?”“十个皮拉斯特。一个晚上一次。”“十个?不少了,对吧?”“我也觉得……不过,我一点不了解这方面的价格。爱丽斯知道,她连卡蒂那街上白人妓女的价格也一清二楚。”女孩眼里溢满泪水。海伦·拉戈娜莱抱住她,问道:“怎么了?是我说了什么错话啦?”女孩冲海伦笑笑。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因为谈起了钱,谈起了她生活中的不快。她们拥抱在一起,吻在一起。她们就这样长久地拥吻着,沉浸在深厚的爱之中。海伦又告诉女孩:“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嗯,我也想干爱丽斯那事儿,她打心眼里喜欢。我也是,这很吸引我。我心里明白。说真的,我情愿卖淫也不愿去守着那些麻风病人。”女孩笑了:“你在胡说些什么呀……”“这儿没人不知道,就你一个人还蒙在鼓里。你信不信吧。他们说把我们关起来是为了让我们毕业时能找到工作。全是假话。他们要把我们送到疗养院,送到那些麻风病人,鼠疫病人,脑膜炎病人身边去。他们找不到人去干这些事儿……唉……”女孩笑起来:“你真的相信这些谣言?”“我百分之百的相信。”“你总是往最坏处想,不是吗?”“有点儿。”她们又笑了起来,不过,这不能让海伦·拉戈娜莱对爱丽斯讲的话产生怀疑。女孩问海伦·拉戈娜莱,爱丽斯还讲了些什么。海伦说爱丽斯认为这很正常,她说世上没有两个一样的男人。她说,这是一个很简单却无处不在的真理。有的男人的确出类拔萃,也有的男人非常胆怯。但最吸引爱丽斯的大多是后一类男人:他们和她说话时,像是在对别的女人说话,他们用别的名字来称呼她,他们用她不懂的语言和她说话,和她谈他们的妻子。也有这号人,还不少呢。他们辱骂她。也有人对她说他一生就只爱她一个人。”她们笑了,两个好朋友一起笑了。女孩问道:“她有怕的时候吗?爱丽斯?”“她怕什么?……”“恐怖分子……疯子……谁知道呢,以前……”“她多少还是有点怕的,不过在这个区域还是比较保险的,对吧?”“倒也是。这都是白人说的,可他们从不来这儿。”海伦盯着女孩看了好一会儿,问她:“你呢?你怕中国人吗?”“一般说来……有点……不过爱上一个中国人,完全可能的。我心里也有点儿不安……我希望我一生就只爱保罗一人。”“我预感到了……会有这一天。”海伦哭了,女孩把她搂在怀里,讲一些温柔的话。海伦慢慢地变得快活了。她说她发疯地想对女孩讲同样的话。不过……女孩不知道她还对海伦说了什么。海伦突然怕起来,一种压倒一切的恐惧。是她们之间那份被压抑的爱情,那份让她们越来越感到孤独的爱情,使她们无论是相守在一起或在什么地方约会时总觉得害怕。去学校的路上。七点半。清晨的西贡。市政洒水车开过后空气出奇地清新,茉莉花香充满了城市——那么强烈,以至新来乍到的白人总是感到恶心,而过后,一旦离开殖民地就念念不忘。女孩从里约特公寓走出来,朝学校走去。在这时候,里约特街上空无一人。女孩是公寓里唯一一个在西贡中学上二年级的。每天必经这儿。故事将在这儿开始。女孩全然不知。突然,在她前面,长长的人行道上,靠左边,停着渡船上的那辆汽车,那辆长长的、漂亮的、昂贵的、像大饭店的房间一样豪华的黑色轿车。女孩没有立刻认出来。她站在那儿,站在汽车前,审视着。她认出来了。同时她也认出了他。她盯着他。这个似乎睡着了、死去了的满洲男人,那只手的主人,旅途中的那个人。他似乎没有看见女孩。他还坐在原位,汽车后座的右侧。她发现了他,尽管她没有有意寻找。司机也在他的座位上端端正正地坐着,背对慢慢地、看似漫不经心地穿过大街朝汽车走来的女孩。对于女孩来说,这次街上的相会就是他们的爱情的开端,他们就这样成了她的小说里的情人。她相信,她知道,就在这儿,在光天化日之下,凭着丁点野性,欲望激起的野性,理智被彻底粉碎了,任何东西都不能阻拦他们,他们成了情人。也许她正在犹豫是否应该走过去,也许她没意识到她已经走过了他们之间相隔的大街。她一动不动。她一步步走向玻璃窗后的他。停住。他们很快交换了一下眼神。汽车反方向停着。她把手放在玻璃窗上。移开手,她送上双唇,贴在窗上。她等待着,双唇留在那儿。她两眼紧闭,像在电影里。“就像在街头做一场爱,”她后来这样说,“就有那么强烈。”中国人睁大了眼睛。这下,他也闭上了。女孩走回大街的另一头。头也不回地朝学校走去。她听出汽车悄悄地开走了,消失到天鹅绒般的阴暗街巷中。中学。走廊里已没有学生。上课了。女孩迟到了。她走进教室,说了声:“对不起”。老师在介绍路易丝·娜倍。他不用她的绰号“美丽的小栎树”来称呼她。老师先讲了他本人对路易丝·娜倍的看法。他说他非常钦佩她,因为她是历史上少有的真正热爱诗歌的人。老师说,当路易丝·娜倍去印刷厂交送最新的诗稿时,她总是让她的一个女朋友陪着。老师问同学们对此有什么看法。一个男孩说这是因为路易丝·娜倍胆小,怕街上有男人骚扰。一个女孩说她怕诗稿被抢走。而女孩说这两个女人,是那样的亲密,路易丝·娜倍根本不会想到是否应该和她在一起的问题,不管是送诗稿还是干什么别的事。星期四下午。几乎听有的住校生都准备出去郊游。她们穿过公寓大院,两人一排,穿着白裙白布鞋,束着白腰带,带着白布帽。住校生一走,公寓就空了,中心大院内鸦雀无声。公寓里一处僻静的地方,通向自修室和大门的走廊交汇处,传来两个女人的说笑声和舞曲声。地上放着一台收音机。舞曲是一首传统的曲子,西班牙斗牛场上处决野牛时的巴索朵布来舞曲。舞曲洋溢着一种热情奔放的民族风情。她们很少说话,除了教舞的时候。她们赤脚踏在走廊的土质地面上。流行的超短裙,浅色的棉布上印着浅色的花朵图案。她们非常迷人。不过她们对这一点并不在意。她们尽情地跳着舞。她们是白种人,她们不必参加为混血儿们安排的郊游——她们是白种人,尽管很穷——但这种无伤大雅的要求还是可以得到允许的。海伦·拉戈娜莱问女孩是谁教会她巴索朵布来舞的。“我小哥。”“他什么都会,你这个小哥。”“嗯。”她们一停止谈话,就是一片死寂。海伦·拉戈娜莱说她开始爱上保罗了。她说她不知道为什么她父母把她留在这儿,她对学习一点不感兴趣,一点也不。她说其实她父母是知道的,她们只是想设法摆脱她。可这是为了什么呢?她真的不知道。“一想到还要在这儿呆三年,我就受不了,我宁愿去死。”女孩笑了:“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感到受不了呢?”“自从你遇上了那个中国人。”沉默。女孩突然放声大笑起来:“就是说,有三天了。”“嗯……我以前就感觉到了,只是没这么强烈。不仅仅是因为这个原因。还有,我对你说谎了。我开始想你哥哥……晚上……”她们在阴凉处,她们还在跳舞。太阳从高墙窗口射进来,就像照进监狱一样。高墙是为了防止男人强行闯进公寓。墙角的阳光下躺着她们脱下的鞋,乱糟糟的。那天晚上在厨房外边唱印度支那民歌的一个男孩穿着白衬衫靠墙坐在地上。他注视着她们。他像被自己的目光钉在少女们的身上。这两个白皮肤少女在为他一个人跳舞。不过,她们并没有发现他的存在。海伦·拉戈娜莱问女孩:“你会和中国人做爱吗?”“会的。我想。”“什么时候?”“可能就过一会儿。”“你很想他?”“很想。”“你们有约会?”“没有。不过都一样。”“你相信他会来?”“嗯。”“他身上什么东西吸引你?”“我也说不清。你怎么哭了?你更喜欢以前那样?”“那倒不是。打从放假以来我就一直想你小哥哥,他的皮肤,他的双手……你不是跟我讲起过有关他的梦吗?我有时在夜里也呼唤他的名字。有一次……我一直想告诉你。你知道吧,就这么回事。”女孩接过海伦未讲完的话:“……有一次你真梦见了他。”“是的。我当时撒谎了,可你一点也没觉察出来……一点都没在意……”沉默。女孩说:“你还有别的事要告诉我吧。”海伦抱住女孩,把脸藏在女孩怀里,说:“我想跟那些和爱丽斯一起的男人呆一次。就一次。我一直想告诉你。”女孩压低噪门吼道:“不行,他们有病。”“会死的吗?……”“当然。我大哥就得过。他当时全靠一个法国医生,否则……”“那,我怎么办呢?”“你等着回法国吧。或者你就逃回答拉。呆在那儿,再别出来了。”沉默。“我想所有的男孩,从墙角的那个到学校的男老师,还有中国人。”“倒是不假,整个身子像着火了似的,着了魔似地只想这事……”沉默。她们互相对视。女孩泪光闪闪。她说:“我只想告诉你一件事。实在太难讲出口了。不,我一定要对你说。我第一次产生欲望,是因为你。那是你刚来的那天。你从浴室回来,赤裸着身子。我当时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真的不敢相信上帝能创造出这样的女人。”女孩推开海伦·拉戈娜蒂。她们又互相凝视着。海伦说:“我知道……”“你知不知道你到底美到何等程度?”“我,不知道……呵,我应该知道……我母亲是个大美人。自然啦,我不会太差。对吧?不过人们夸我时似乎是为了说别的东西。比如说我并不聪明……总之,我看得出他们脸上的恶意……”女孩笑了,把嘴轻轻放在海伦唇上,她们亲吻着,海伦低声说:“你才美呢……你知道吗?我连在镜子里正视自己的勇气都没有。”“那是因为你太美了……你害怕了。”厨房的小伙计还在欣赏两个法国少女的舞姿。她们此刻拥吻在一起。音乐结束了,舞也跳完了。寂静的倦意又回到了空荡荡的公寓。门口突然传来汽车声。少男少女拥到窗口。列隆·波莱停在学校大门口。列隆·波莱的司机在车上。窗帘挡住了汽车的后座,像一辆囚车,人们看不见车内囚犯的面孔。女孩光着脚走出来,手里拎着鞋。她走向汽车,司机为她打开车门。他们紧挨着坐在车内。他们并不对视。他们有点不自在。他们在等待着开车。司机接到命令,立即起动。汽车慢慢行驶在城区,穿过人群和自行车流。他们来到瀑布公园,汽车停下。女孩不动。她说她不喜欢这儿。中国人并不强求,叫司机开回去。女孩依偎着中国人,轻轻地说:“我想去你家。你知道的。你为什么把我带到这儿来?”中国人紧紧抱着女孩,说:“恶作剧心理。”她就这样依偎着他,头埋在他身上,说:我又想你了,你不知道我是怎样想你……”他告诉她不应该说这些。她发誓,说再也不了。他却说他也想她,一样地强烈。又回到唐人区。他们也不看窗外。偶然他们也向外看上几眼,其实他们什么都已无心看了。他们情不自禁地把目光投向对方,接着,他们又垂下眼脸。他们就这样闭着眼,一动不动。不需要用眼光去寻找,对方已经存在了。女孩说:“我想你都想疯了。”他说他知道,因为他也一样。他们的目光转向窗外。唐人区的老式有轨电车发出很大的噪音。噪音让人想起战争年代,想起破破烂烂的旧式武器。电车声嘶力竭地驶过。震耳欲聋的声音。孩子们一群一伙地吊在车门上,有的爬到车顶上。车厢里,女人怀抱手舞足蹈的婴儿。车两旁吊满鸡笼、水果篮子。电车失去了原来的面貌。人群走远了。出奇地宁静,噪音显得那么遥远。没有了黑鸦鸦的人群,女人们不再东奔西跑,她们显得悠闲自在。在印度支那到处可见的一条简易楼房小巷,街上有几处喷泉,路两边是遮阳长廊。巷内既无电车也无商店。泥土地。阴凉处摆着一些土特产。城区的噪音越来越远。远得让人觉得仿佛来到了郊区的小村子。就在这儿,在这个小村子里,在这条长廊下。一扇门。他用手推开。一片昏暗。室内意外地简朴,没有家俱,更无情趣。他开口了,说道:“我没动这儿的东西,原来在的,我都留下了。”她笑了。她说:“可什么都没有呀!你看看……”他扫了一眼,低声说倒也是。这儿只有一张床、一条长椅,一张桌子。他坐到长椅上。她呢,还站在那儿。她注视着他。她笑了,她说:“我喜欢这房间、这陈设……”他们谁也没再看对方一眼。门一关上,他们显得极不自在。欲望躲藏起来了,消逝了,突然又回来了。她注视着他,不是他注视着她,而是她,是她在盯着他。她看出他有点畏缩。在女孩的温存目光的注视下,畏惧消失了。是她,渴望了解,渴望拥有,拥有一切,包括生和死。是她,处在迷惘与清醒之间。这都是因为小哥哥。她生活在罪恶的哥哥的阴影下,她每天晚上都要死去而又在每天晚上被救回来。中国人低声说出他该说的:“我想我是爱上你了。”女孩眼里闪过一丝恐惧。她不说话。似乎出于好奇,慢慢地,轻手轻脚地,女孩在房间里来回走动,打量着这个像火车站旅舍似的卧室。他呢,一点也不在意,对这些东西视而不见。她很喜欢他这种态度。他看着她察看每一个角落,搞不懂她的意图。他以为她是为了打发时间,充实这难堪的等待。于是,他说:“这房子是我父亲给我的,叫单身汉套房。这儿的中国富家子弟都有情妇,这是一种风俗。”她重复了一遍单身汉套房,说她以前听到过这个词,但当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意思。她停下脚步,站在他面前。她盯着他,问道:“你也有很多情妇?”她对他用“你”的称呼,此刻是那样恰如其分。“就这么回事吧……嗯……时不时地……”她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光彩,跳动的光彩。呵,她看来很喜欢这事儿,他问道:“你很高兴我有情妇。”她说,真的,不过,为什么?她也不清楚,她说不上来。女孩的回答吓了他一跳。她让他不安。他有点不自在。女孩说当一个男人爱上了某个女人,而那个女人对他又一点不感兴趣,这时候,她就非常渴望占有这个男人。她说她的第一个欲望就是占有这样一个男人,一个痛苦不堪的、被爱情折磨得失去了信心的男人。中国人问道:“是唐?”她说不,不是他。他说:“听着……我们还是离开这儿吧……我们下次再来……”女孩没有作声。中国人起身,朝门口走了几步,背对着女孩,说:“你太小了……我有点怕。我怕我不能……不能控制住自己……你懂吗……”他转过身,他的笑容似乎是颤栗的。她犹豫了一下,她说她不懂他刚才说的。不过她明白一点,他有点怕。他说:“你还什么都不懂。”她说她知道一些,不过她不知道他是不是指的那回事。沉默。“你怎么知道的?”“因为我小哥哥……我们都怕我们的大哥哥,所以,我们从很小起就一起睡觉……就这样开始的……”沉默。“你爱你的小哥哥?”女孩拖了很长时间才回答,讲出她的秘密,她的与众不同的小哥哥。“嗯。”“比……所有的人……?”“嗯。”中国人激动起来:“就是那个有点……和别人不一样?”她看着他,没有出声。她眼角盛满了泪水。她没有回答。她说:“您怎么知道的?”“说不清……”沉默。她说:“呵,对了,您也住在沙沥,自然会知道些我们的事啦。”“遇到你之前,一点也不知道。那是在渡船上遇到你之后,第二天……我的司机突然想起来了。”“他对你说什么了……告诉我他的原话。”“他对我说:她是女子学校校长的女儿,她有两个哥哥。他们很穷。她母亲被人骗了。”他突然显得很尴尬,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女孩的豆蔻青春突然闪现出来了,那么完美,那么不可接近,那么圣洁,还有那份强烈,这些一定是来自母亲。女孩,她自己是不知道这些的。他问道:“是这么回事儿吗?……”“是的。就这么回事儿。……他怎么说的?我母亲被人骗了?”“他说那真是件不愉快的事,他说她太不走运了。”沉默。女孩没有接茬。她不想作任何解释,她说:“我们可以在这儿多呆一会儿,外面……太热了。”他站起来,打开电风扇。他又坐回原处,他注视着她。她的目光也没有离开过他。她问道:“你不做事?”“从不。一贯无所事事。”“你从不做什么……一点也不做……”“不。”她冲他嫣然一笑,她说:“你说‘从不’就跟你说‘一贯’是一样的。”孩子气突然发作了:她脱掉帽子。甩掉鞋子。他注视着她。沉默。中国人低声说:“真奇怪……你简直让我着迷了……”她站在风扇下,冲着清凉的微风甜甜地笑了。她很幸福。他们俩都没明白爱情已经来到了,只是欲望还姗姗未到。她走到另一扇门前,她试着推开。她转身面对他。在他投向女孩的目光中,看得出他很快就会占有她。他别无选择。他一直处在一种持续紧张的情绪中,不管是说话还保持沉默。在这间房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充满了稚气与童趣。对他来讲,爱可以从这儿开始了。女孩使他满心快活而又恐惧。她问道:“这扇门通往哪儿?”他笑了:“另一条街。准备逃命用的。你以为是什么?”女孩天真地冲着中国人笑了。她说:“通向花园。错了?……”“错了。这是一扇没用的门,你希望是什么?”她走回来,在水槽边拿起一只玻璃杯,说:“逃命的门。”他们对视着。她说:“我渴了。”“门边冰箱里有过滤水。”沉默。她说:“我喜欢这儿。”他问她觉得这儿像什么。他们对视,她犹豫了一下,说:“像被人抛弃的,”她的眼光停在他身上,“还有,这儿散发着你的气息。”他看着她走过去,喝下水,又走回来。他神情恍惚。他不知道身在何处。突然,他站起来。他望着她,说:“我要你。”寂静。笑容从女孩脸上消失了。她脸色苍白。“过来。”她朝他走去。她,不再开口,不再看他。他坐着,面前是站着的她。眼睑低垂的她。他捏住裙边,脱下。接着是白棉布童式内裤。他把裙子和内裤抛到椅子上。他把女孩贴在身上的手拿开。他看着她的身体,他看着她。她,低垂着眼睑,顺从地。他站起来。女孩依旧站在他面前,等待着。他重新坐下。他轻轻地抚摸着还未充分发育的身体。孩子般的胸脯,腹部。他像瞎子一样闭着眼。他停住,缩回手。他睁开眼,轻轻地,他说:“你没有十五岁,真的没有。”女孩没有反应。他说:“太可怕了。”他没等女孩回答。他一边笑,一边流泪。她呢,她注视着他,思考着,脸上是一种让人流泪的微笑。她想也许她会就这样爱他一辈子。带着一种恐惧——她似乎是那么纤弱,带着一种勃发的野性,他抱起她,放在床上。她躺在那儿,顺从地,虔诚地。他还在看着她。他怕了。他闭上眼,沉默了,他不想要她了。这时候,是她继续做下去的。她闭着眼,脱去他的衣服。一个钮扣一个钮扣地。一个袖子一个袖子地。他也不帮她。只是一动不动。闭着眼,和她一样。女孩,一个人在画面上,她在看,看着他的赤裸的身体。还有他那张还不太熟悉的面孔。这张很有个性的、像那只手一样动人的面孔。她还在看着他。还在。他不声不响,任她打量。她低声说:“太美了,一个中国男人。”镜头离开床,转向窗口,停在那儿,停在关闭的百叶窗口。街巷的噪音低沉沉地传来。中国人的声音和他的手一样近。她还记得,她永远清楚地记得那一切。她还听得见房间里的海涛声。她曾这样写道,她记得那就像唐人街的喧哗声。她曾描写过那一天,在情人们的房间里,大海来到了他们中间。她曾这样写过:大海和两个词。一个是:“简单地”,一个是:“无法比拟的”。情人们的床。也许他们还睡着。没人知道。城市的喧闹声传来了。不断地,像流水一般。那是无穷无尽的。太阳照在床上,透过百叶窗。女孩睡醒了。她注视着他。他酣睡在电风扇的清风中。在第一本小说中她曾说城市的喧哗声是那么近,就像人们行走在房间地板上。就在这喧哗声中,他们,赤裸裸地躺在那儿。在电影里,小说里,她都永不厌倦地重复着。他们就在这间房间里,门窗、墙壁上贴满了喧闹声。人群似乎拥挤在百叶窗下。大人们的说笑声,孩童们的叫喊声,追赶声。卖冰棍的,卖西瓜的、卖凉茶的叫卖声。突然,流行的美国音乐夹杂着“新墨西哥”号火车的轰隆声,和那首“绝望华尔兹”同时响起,这忧郁、丰富的温柔,这肉体狂欢之后的失落。她说她还能看清那张面孔,她还记得那些人的姓名,法国人居住区的人们,那些流行过的音乐。他的名字,她忘了。“你”,她总是这样称呼他。后来有人告诉过她,可她还是忘了。最后,她宁愿不再去回想他的名字,让它就这样被忘却。她还能看清那块苦难的土地,像一只遇难的海船;她还看得见那些枯死的花草,灰白色的墙壁。他静静地醒来。他半睡半醒。他这时看起来像一个少男,他点上一支烟。寂静。他挨近她,没有开口。她指着一盆花,她低低地说着什么,低低地。她微笑着,他说她不应该去想这些,这些花草已经死了很久了。他忘了浇水。他总是忘记。他的声音很低,像是怕被小巷偷听去。“你不太舒服?”她笑一笑,轻轻地:“有点儿吧。”“这是因为我们在大白天做爱。到了晚上就好了。”他在注视她。她发现了。于是她垂下眼睑。她也开始打量他。她朝后退一点。她打量着他那完美、灵活、修长、瘦削的身体,和那双手一样美得出奇的身体。她说:“你太美了,我从未见过。”中国人盯着女孩,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他注视着她,全神贯注地,为了记住一点什么,这个站在眼前的白人女孩的一点什么。他说:“你总是有那么点忧郁,是吧……”沉默。她笑了。说:“总有那么点忧郁?嗯……也许吧,我也不清楚……”“是因为你小哥哥……”“我不清楚……”“……怎么了?”“没什么……是我……我就这个样……”“是你母亲说的吧?”“嗯。”“她怎么说的?”“她说:别多答理她。她就这样,让她去吧。”他笑了。他们没再谈下去。他又抚摸她。她睡着了。他看着她。他看着这个从天而降的她,这个亚洲土地上长大的白人孩子。他看着这身体,这手,这脸,他触摸着。她睡着了。他闭上眼,以一种美妙的、中国式的温存靠着女孩的身子躺下。轻声地,他说他已经爱上了她。她没有听见。他关上灯。街头路灯照进房间。单身汉套房。另一个夜晚,另一天。他坐在椅子上。身旁,一张矮桌子。他穿着黑缎睡袍。画面上出现他注视的她,女孩。她睡着了。面对着墙,背朝着他。纤细、瘦削,动人的身体像孩子一般。她醒过来。他们对视着。他说:“你睡着了。我刚洗了一个澡。”他给她取来一杯水。他看着她,激动地。他的眼光没有离开过她,离开过她的左右。她还给他杯子,他把它放回桌上。他坐下。他还在看着她。她似乎希望他这时能说点什么,不过她没说出来。她什么也没说。这一次还是说不清她在想什么。他说:“你饿了。”她点点头。也许有点吧。嗯,可能吧。她不太清楚。她说:“现在出去吃饭不会太晚了吧。”“有些饭店是通宵营业的。”她说:“随你便。”他们互相注视着对方。他们转移开目光。她走下床,去洗澡。他走过去帮她。像当地人那样,他不用肥皂,只用手掌慢慢地给她洗。他说:“你像东方女人一样有着雨水一样光滑的皮肤。你的手腕、踝骨也和她们一样纤细。真有意思极了,你怎么解释……”她说:“我不知道。”他们笑起来。情欲又升起来了。他们不再说笑。他给她穿衣服。他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她已经占据了他的身心。她知道。她注视着他。第一次,她发现在他们交汇的目光中存在着一个遥远的空间,自从他们第一次对视起。那是一个避难所,一个圣洁的地方,像是遥远的中国,或童年,为什么不可能?总之是保护她不受异物影响的地方。她发现,她也和他一样,在抗拒着成熟的年龄、死亡、夜晚的悲伤,富有的孤独、苦难的孤独、还有爱情的和欲望的孤独。她审视着一切。她要记住这个场合,这间卧室,这个男人,这个情侣和百叶窗外的夜晚。还有那个一无所知的小哥哥,那个从来没有共享幸福机会的小哥哥。她透过百叶窗,注视着。她说天黑了,心突然凉了下来。她注视着他。她掉进了难以忍受的失落之中,她说她想见她的小哥哥,今天晚上。他不知道她想干什么,剩下他孤零零一个人。情人来到她身边,把她抱进怀里。他说他理解此刻她的失落,她的痛苦。他说没有办法,有时,在夜晚的某一个顷刻,这种忧愁会突然来临,她知道人们在这种时刻心情是怎样地迷茫。可这没什么。每个人都可能会有这种感觉,当他夜里睡不着的时候。他说也许他们会深深相爱,现在还不太清楚。然后,他听任她哭泣。后来她说也许她饿了。她和他一起笑起来。她慢悠悠地说:“那是在很久以前我爱着你。我永生难忘。”他说他在什么地方听过这种话。他笑了。他记不清在哪儿了,他说,也许在法国。她看着他,久久地。他沉睡的身体、双手、面孔。她低声说她饿了,就像她说她爱他一样。他睁开眼,他说他也饿了。他们穿上衣服,走出去。他拿起车钥匙,并没有叫醒司机。他们的车行驶在空荡荡的街上。他们经过饭店门口的落地镜。她看看自己。她看见了。她看见了有粉红色绒毛边和黑带子的男式帽子,印花的黑鞋子,鲜红的嘴唇。她打量着自己。她走近镜子。再走近。她认不出自己了。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几年之后她才明白:她已经有了一张被生活摧毁的脸。中国人停下来。他抱住女孩,他也看着她,对她说:“你很累……”“不……不是的……我老了。你看。”他笑了。突然严肃起来。他捧起她的脸,仔细地看着。他说:“真的……一夜之间。”他闭上眼。感到很幸福,也许吧。饭店里面传来宰杀家禽的声音。中国人请求把他们安排在另一间餐厅。他们被领进一间特意为不习惯前厅气氛的顾客准备的餐厅。那儿没有强烈的音乐。桌上有餐巾。有不少欧洲人,法国人和一些英国游客。菜单是用法文写的。侍者用华语向厨房报菜。中国人点了北京烤鸭。女孩要了一碗冷汤。她用中国话点菜,说得跟永隆的越南人差不多。她突然靠近中国人笑起来,抚摸着他的面颊。他们一起吃饭。她大口大口地吃。中国人说:“真有意思,你让人想把你带走……”“带到哪儿去?”“中国。”她笑了,做了个鬼脸:“中国人……我很喜欢中国人……你知道吗?”“我知道。”她说她想知道他父亲是怎么变成富翁的。他说他父亲从不和他,也不和他母亲谈钱,不过,他知道是怎么回事。他给女孩讲起他父亲:“他是从建造公寓大楼起家的。他建了三百栋,永隆有好几条街都是他的。”“你那套房子,也是……”“对,当然罗。”她注视着他。她笑了。他也笑起来,显然很幸福。“你是唯一的儿子?”“不。不过我是唯一的财产继承人。因为我是长房长子。”她不懂。他说他没有必要解释,没意思。“你从中国什么地方来的?”“满洲,我告诉过你。”“在北方,是吧。”“很北,那儿有雪。”“戈壁沙漠离满洲不远了吧?”“我不知道。也许吧。或者还有什么别的叫法。我们是孙中山建立共和国的时候走的。我们卖掉了所有的土地和我母亲的首饰。我们来到了南方。我记得,那时我才五岁。我母亲哭了,她叫喊着,她躺在地上,她不愿走,她说没有了首饰她活不下去……”中国人冲女孩笑笑,“我父亲在生意上是个天才。不过,至于他在什么时候、怎么想到建造公寓大楼,我就不知道了。在出新点子方面,我父亲也是一个天才。”女孩笑了。他问她为什么笑。她说:“你父亲后来给你母亲买回了首饰吗?”“当然。”“是些什么……”“玉石、钻石、金子。中国富家女人戴的都差不多的。我也不太清楚……还有,宝石。”她笑了。他说:“你干嘛这样笑呢?”“笑你谈到中国时的那种口气。”他们对视。又一次他们互相冲对方笑了。长久的微笑。他不再紧张。他说:“真的……到现在我都不敢相信你就在我眼前。我刚才说什么来着?”“你在谈公寓楼……”“对了,公寓楼,俗称非洲笼或村庄舱。它比独院便宜得多。而且租金不变,不出意外。这些都是当地人,尤其是从乡下来的人很看重的。在那儿,人们不会感到失落、孤独。他们生活在市区……总之,不应该打破下层人的生活习惯。大多数居民都喜欢露宿街边。雨季时很凉爽。没有比这更好的了。”“睡在户外,而且大家都在一起,这真是不可想像。互相有一定的距离吧?”她看着他。她笑了。他们不停地笑。他完完全全恢复了一个中国人的模样。他很快活,一种既欢愉又深沉的幸福感。他们一边吃一边喝酒。他说:“我真高兴你对公寓楼这么感兴趣。”在影片里,中国人讲述中国时,镜头停在女孩身上。他显得有点“严肃认真”。他说这种激情很讨女孩的欢心。他问:“中国在好几百年间是完全封闭的,你知道吗?”不,她不知道,她一点也不了解中国。她知道一些山水名胜,就这些,此外就一无所知了。他只想谈中国。他说第一次边境开放是在1894年,是向英国人开放的。他说:“这个,你应该知道吧?”她不知道。不,她说,一点也不知道。他,继续讲下去:“那是在鸦片战争后期。英日战争是在1894年,中国出现分裂,满清政府受到威胁。第一共和国是在1911年建立的。皇帝是在1912年被废笨黜的。共和国之后出现了军阀混战,后来孙中山的精神继承人蒋介石取得了政权,直到今天。蒋介石在和中国共产党打仗,你知道吧?”“知道一点”,她说。她听着这个声音,这个由中国人讲的法语,她被迷住了。他继续讲:“那是在另一场战争中,我记不清是哪一次,中国人才明白他们不是地球上唯一的民族。除了日本,他们以为他们是地球上唯一的生命。我忘了告诉你:三百年以来,中国的皇帝都是满族,直到最后一个。从那以后,再也没有皇帝了。那皇帝真是至高无上的。”“你怎么知道这些呢?”“是我父亲告诉我的。我在巴黎也浏览过一些书。”她对他微笑。她说:“我很喜欢你用法语谈中国……”“我讲中国的时候,不大管法语语法,我想讲快点,我怕让人腻烦。我给你讲满洲吧,因为印度支那的中国人都是从云南来的。”账单送上来了。女孩看着他付钱。他说:“你该回公寓了,很晚了。”“我想什么时候回去就什么时候回去。”中国人感到惊讶,但没有表露出来。女孩的放纵突然让他担心起来。他望着女孩时,一种新鲜的、稚气的痛楚出现在他的眼神中。她注视着他。她说:“你有点失意。你没觉察到吧。你也许还不知道失意是什么意思。可我看出来了。”“什么失意?”“由于财产。我们家也一样。我母亲和你父亲都一样。”她问他晚上干什么。他说他要和司机一起去港区喝酒。他们总是一起喝酒,有时直到天明。你们谈些什么?她问。他说:谈生活。他补充道:“我对司机什么都说。”“我和你的事呢?”“当然说罗,甚至我父亲的家产。”里约特公寓。夜晚。院内空荡荡。食堂里,男学生们在玩牌。有一个男学生在唱歌。女孩停下来仔细听着。她听出这是一首越南民歌。她听了一会儿。看她们跳舞的小男孩走过来,他们互相问候晚上好。由于天气炎热,宿舍所有的窗户都大开着。少女们都进了白色的纹帐,若隐若现的。过道上的淡蓝色灯光使她们显得更加苍白。海伦·拉戈娜蒂轻声问她怎么样了,她说,跟中国人在一起。她问中国人什么模样。女孩说他二十七岁,很瘦,小的时候生过病,不过不太严重。他整天无所事事,要是家境贫困,肯定就糟糕了,他不可能养活自己,会饿死的……不过他本人,一点也没意识到。海伦·拉戈娜蒂问他是否英俊。女孩犹豫了一下。女孩说他很英俊。“非常、非常英俊?”海伦问。对,他的皮肤很细腻,古铜色,他的双手,所有的一切。她说他什么都好。“他的身体,怎么个美法?”“就像保罗再过几年后那样。”海伦说也许是鸦片把他弄虚弱了。“也许吧。他很有钱,幸好,他从不干活,从不。也是富裕把他弄虚弱了。他除了做爱,抽大烟,玩牌之外,什么也不干……这是个百万小地痞……你明白吗……”女孩问海伦·拉戈娜蒂,又接着说,“真有意思,我对他有那么强烈的欲望。”海伦说女孩这么说的时候,她也和她一样地对他感兴趣了:“听你这么一说,我也想他了。”“你也想他?”“嗯。跟你一起想他。”她们拥吻在一起。海伦说:“我想的是他,他。你知道的,你也希望。”“对,我总是这样。”沉默。海伦说:“你现在坏了名誉了。”“对,永远。”她笑了,“完了。”沉默。海伦忽然咽咽哭泣起来。女孩没发现。海伦哭着说:“你觉得,我,我会接受一个中国人吗?”“你这样提问题,那当然是不可能的了。”海伦请求女孩别在意她的话,这全是一时情绪冲动。她问女孩她怎么会这么干的。女孩问道:“你认为呢?”“我想,是因为你太穷。”女孩说:“可能吧。”她笑了,突然激动起来:“我倒希望你也会这样干。机会很多嘛,也和一个中国人。”海伦半信半疑地,没有回答。男生们还在食堂那边唱歌。她们一起听着越南民歌。她们似乎也低声地用越南语加入了合唱。第二天早上。海伦·拉戈娜蒂说市政洒水车的噪音吵死人了。海伦说,房间里的香气是从清洗过的街道上飘来的。她的叫喊惊醒了众人。海伦又说这种气味那么新鲜,是湄公河的气息。这个公寓总算变成了她们自己的家。说完,海伦唱起来。近几天来,海伦快活得就仿佛已经爱上了中国人,每时每刻都在等着女孩谈起他。女孩在里约特街上慢慢地走着。街上没有行人。她来到学校门口。她停下,回头眺望街口。所有的中学生都进入了教室。只有女孩一个人在外面。院内传来课间休息的铃声。女孩一个人站在外面,靠着门框。她不是在等中国人。她不想在课间走进教室。上课铃响了。她走进去,慢慢地加入在走廊上等待上课的学生堆里。老师来了。学生们走进教室。老师冲着沙沥女子中学校长的女儿微笑。学校走廊。空无一人。走廊的地面上、墙上撤满了阳光。晚钟响了,走廊里又挤满了学生。太阳落山了。女孩在走廊里,背对镜头。她面前,学校大门口,停着中国人的黑轿车。车里只有司机一人。他看见女孩,打开车门。她明白了。她没说什么。她知道。她会被司机带到她的情人那儿,交给他。这实在太好了。车子穿过城区。经过查尔勒剧院、教堂、爱登电影院、白人开的中国饭店和新大陆——世界上最美丽的旅馆。还有那条河,欢乐地奔流着,日夜不息,到处是欢声笑语,从海上飞来的鸟儿的歌声。没等女孩敲门,中国人就把门打开了。他穿着黑色的浴衣。他们站在那儿。他接过她的背包,抛在地上,脱光她的衣服,和她一起躺在地上。等着,等着,再等一会儿,他低声地说:“等一等。”这一夜她。留在那儿。为疯狂的情欲呻吟着,一动不动,听他低声地说:“等……再等一等……”她成了他的,他一个人的私下的妓女。为他一个人的,偷来的。只供他一个人享用。一种神秘的,除了占有外没有其他任何价值的私产。一种在人类之初就被认为是耻辱的东西。情人们还昏睡着。他们头上的电风扇转动着。他睁开眼,寻找女孩的手。他找到了,把它抓在手里。说:“我昨天晚上去妓院了,……跟你……我不行……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沉默。她问:“要是让警察发现了……”她笑了,“那我就惨了……”“我也许会关上两三天……我不太清楚。我父亲会付钱的,小事一桩。”永隆市区。路灯在晚霞下点亮了。天空已是夜晚的蓝色,一点不耀眼的蓝色。天边,太阳正在挣扎。它死了。单身汉套房。夜晚降临了。天越来越蓝,越来越亮。她靠在浴池边,躺在清凉的地面上。女孩离中国人远远的。她在讲述她的生活。中国人在远处听着,漠不关心地。他心不在焉,他己坠入了痛苦的深渊,他爱上了她。他不太清楚她讲的是什么。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故事中。她说她总是讲这个故事,他听不听都无所谓,她说,即使他什么反应也没有,也无所谓。“你不听也无所谓。你可以睡觉。讲这个故事是为了今后把它写出来。我非写不可。终有一天我会写的。写我母亲的一生,她是怎样破产的,她是怎样花了好几年时间才明白有人偷走了她好几年的积蓄,并且不再答理她,把她拒之门外,说她是疯子,嘲弄她,让她感到在印度支那再无容身之地。而人们竟相信了流言,再不敢去拜访她。有好几年,我们没见过一个白人。那些白人,他们怕我们。我母亲,她只剩下了三两个朋友。突然间,我们是那么孤独。”沉默。中国人说:“这些,你想写……”“不仅仅是这些。不仅仅是我母亲的遭遇。我要让那些还活着的恶棍们有一天不得不读这本书,他们会因为这本书气死的。我母亲说:‘我还记得清清楚楚,那天我以为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一天。我把我的积蓄放在一个小包里,我记得,我把它们交给了地产局的人。我向他们道谢,感谢他们卖给我那块在山崖和海滨之间的地皮。’后来,海水冲上来了,淹没了一切,他们说他们从来没见过她,她也从来没有跟地产公司打过交道。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母亲只知道哭泣,她说她会哭到死的那一天,她会永远请求孩子们的原谅。她饶不了这些殖民地的白人骗子。她说:‘后来他们还写信给柬埔寨政府说我疯了,应该把我送回法国。’后来,她逃过了死亡,她和她的孩子们还在盼着什么。他们盼了三年。这些,我们作为孩子们是不懂的。我们反倒相信母亲真是疯了。她开始花钱买石板加固海堤。她贷了很多款。”讲到这儿,女孩哭起来。“海水又冲过来了。最后,她放弃了一切。没希望了。她绝望了。她说,完了。她说她不再努力了。后来,她就离开了那里。水田被海水淹没了,海堤被冲垮了。山坡上的水田,给了民工,连同小楼和家俱。”女孩微笑着,请求原谅。她没有办法,总想哭。“我不敢想像我母亲的生活。真的不敢。”中国人开始听女孩的故事。他让她一个人远远地躺着。他还在听母亲的故事。沉默。女孩接着说:“我们放假时,每年还去那儿两三次。唐、母亲、保罗和我。我们趁夜晚开车去,一大早就到。我们总以为能多呆一会儿,可我们办不到,我们总是当晚就又走了。现在我母亲平静多了。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她又和以前一样。只是她再也不希望什么了。她说她的孩子们真不简单,居然能够忍受这一切。她说她什么也不想了,除了死。”女孩停住。她不停地哭泣,她说世上的事哪儿都一样。这就是生活。中国人说:“你也相信这个?”“不。我只是就我母亲的生活而言。我认为对于下层人来讲是如此,而不是对所有的人。”“那么唐呢,你也这样认为?”“对唐,我倒认为正相反。”“相反是什么意思?”“我还不清楚。只有唐才明白。现在他还不知道,他还讲不出来。总有一天他会明白,他会讲出来的。”中国人问她是否在台风之后去过那里。她说,去过,和保罗、唐一起去的。除了浪花以外,什么也没有了。山坡上,海岸边只有一些海藻类植物的碎叶。沉默。女孩说:“我今天没去上课。我愿意跟你呆在一起。昨天,我也没去。我愿意和你聊天。”中国人站起来,接着又坐下了。他不看她。突然传来了美国音乐,杜克·艾林登的爵士乐。随后是绝望华尔兹舞曲,由钢琴演奏的。这段音乐也是这部电影的结束曲。女孩和中国人听着音乐。女孩说:“总是在同一个时间……一定是在他下班以后。”“肯定的。他来这儿还不到几个星期。好像是一个混血儿。”“在一部电影中,音乐从头到尾总是同一个曲子,有点可怜兮兮的。”中国人问:“唐是从哪儿来的。”她说,母亲告诉他们,她是在柬泰边境的山区捡到他的,那天晚上她和孩子们一起到山里去采野梨子。他们对视着,听音乐。她坐到他身边。中国人说:“等你回法国后,我会去买那张唱片的。”“好嘛。”他们停止谈话。女孩依偎着他。她还得说些什么。她说:“真的,有一天我们会永别的。我们会把一切都忘记吗?”“不会的。你会回法国——我一定会受不了。总有一天我会结婚的。我没办法,我会这样做的。”女孩沉默。她在为他难过。中国人说:“来,看着我。”他捧起她的脸,凝视着她。“你什么时候回法国?快告诉我。”“学期结束,考试之后,我还不太清楚。要离开这儿,我母亲会很痛苦的。每次她都以为她会走的,可每个假期她都放弃了。她说时间一长,她已经成了本地人,我们,保罗和我也一样。很多白人也和她一样。”“今年她会走的……对吧?”“今年,她已请求把她的大儿子送回法国,她一定会请假去看他的。没有他,我母亲活不下去。”沉默。中国人说:“我一辈子都得呆在这儿。当然我可以旅行,但我总要回来的。因为我的财产在这儿。我是走不了的。除非战争。”女孩望着他。她不懂。他说:“我好几年前就和一个满洲姑娘定婚了。”女孩笑了。她说她知道:“我知道。唐告诉我的,这儿无人不知,那些小丫头可爱说三道四呢。”沉默。女孩说:“我听你讲中国,一百次也不厌倦……”她拿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脸上,吻着。中国人,闭着眼睛对她说:“我们是由双方家庭指定的,还是孩子的时候,我那时十七岁,她只有七岁。在中国,总是这样,人们根据家庭财富的相当与否来决定婚姻……这是中国的传统习俗,你毫无办法。”他望着她:“你不觉得心烦?”“不。”“我们婚后当然就会有孩子,成家的责任嘛,还会有小妾。很快我们之间就什么也没有了。中国男人即使不太富裕,也有情人,妻子是知道的。这样他们就安静多了。如果他们家里有女人,总是会回去的。”“这不只是在中国……”“不,只有在中国才是合法的。”“你会和那个女人结婚?”“当然。”他苦笑着说,“不会和你。决不可能。即使在下一辈子也不可能。”她哭了。看着她哭泣,他也难过极了。“如果我们不是这样认识的,如果我是一个富家中国女人,也还是一样的。是吧?”他看着她,没有立即回答。然后,他说:“可能。我不知道。来,过来。”她来到他身边,躺在床上。她抚摸着他的额头,说:“你好热”。他注视着她,说:“给你讲这些,我有点激动。”他抚摸着女孩的脸。她说:“我倒真希望我们能结婚,能够成为婚后情人。”“为了受苦?”她没笑。她哭了。她接着说这也是一种幸福:“对,为了互相折磨。”沉默。她说:“你妻子会从那些小丫头那里知道我们之间的事。她会痛苦的。也许她已经知道了。经历了这种痛苦,你们会很好结合在一起的。”他说:“家长总是对长子,继承人……从他一出生起……就抱有很大希望……我很怕……怕我不能……”她没回答他的问题。她说:“婚后,你们会去环游世界。”“当然。那时候,你已经在回法国的海船上了。”沉默。她间:“船在什么地方?”“在印度洋上,吉隆坡港。”“为什么在那儿?”“我说着玩的。”沉默。中国人说:“我们去龙海吧,我租一所海滨别墅。”“什么时候?”“随你了。今天晚上。”“那学校呢?”中国人突然用“您”来称呼她:“没关系。您以前就不怎么去学校。常去动物园。我早了解清楚了。”女孩往后一缩,她有点怕。她问道:“为什么要去龙海呢?”中国人闭上眼,他一下掉进了可能失去女孩的痛苦中。他说:“我开始为你的离去感到痛苦了。我要疯了……我不能接受你的离去。不,我受不了。”他不看她,闭着眼,抚弄着她的头发。她朝后退,站起来,走到门那边。他问:“你为什么不喜欢龙海?”“我和我家人去过一次。我吓坏了……那儿有老虎,晚上来龙海洗澡。有一天早上我和保罗在海滩上发现了清晰的老虎脚印,当然是只小老虎……我们吓得逃走了……呵,太可怕。再说海滨空荡荡的,又没人,没有村庄,什么都没有,除了一些疯子,一些要饭的。”女孩闭上眼。她面色苍白。中国人来到她身边:“你到底怕什么?老虎还是人?”她叫起来,低低地:“怕人。怕你,怕你,怕中国人。”沉默。他问:“这些人是从哪儿来的?”“从安南。阿隆湾的小岛上。很多疯子,还有一些从村寨里赶出来的女人。这些人要是发现了一只野狗,就把它杀了,在海滨生上火烤了吃。海边好几里远都能闻到。”“这儿也是中国人进攻的道路,你知道吗?”“不知道。我以为中国人只是从云南山区进来的呢。”她说在这些人中,最让她恐惧的是那些女人。她们一边哭一边叫喊。“她们是从哪儿来的?”她不知道。她捏造的。全是捏造的。她说她们是从印度经海路来的……她们藏在丛林中……她们完全失去了理智,由于恐惧,由于饥饿、炎热。孩子们在不见天日的丛林里死去。被蚊子、疯狗和老虎咬死。中国人说,在永隆和沙沥之间,每天晚上都有一个女乞丐,一边说笑,一边大叫大喊,有时还唱歌,挺可怕的。女孩说她认识这个女人,大家都知道,她是从老挝来的。她唱的是老挝摇篮曲。中国人笑了,他说:“你编的……你怎么可能知道这些?”女孩怕起来。她在说谎?她也不知道他怎么知道的。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在说谎。她说:“我想是从安娜·玛莉·斯特朗那里吧。她懂老挝语,她是从老挝来的,她听懂了歌曲中的老挝话,她给我妈妈讲的,有一次……在看马戏的时候。对了,就是这么回事。”女孩唱出女乞丐每晚在法国人住宅区唱的第一段歌,她说:“你看……我知道这首摇篮曲……”他说这不能说明问题。他笑了,他问:“谁对你讲有关龙海的事的?”“我母亲,还有唐。在……很久以前。”“他们为什么讲这些?”“让我高兴,还能为什么?”“你母亲从不去看马戏,因为她觉得你大哥哥给她丢了脸,至于斯特朗夫人,你和你母亲都不认识……你胡说八道。”女孩突然叫起来:“没人不认识安娜·玛莉·斯特朗,每天晚上她都和她的女儿们坐在阳台上……你以为斯特朗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没人不知道她在老挝的事,还有在越南和那个小青年的轶事,报上都登过的。”中国人饶有兴趣地听着。女孩继续说:“我嘛,有一次在永隆教士的拉丁语课上见到了她。他给法国孩子上拉丁语课,那天,她带着她的女儿们来的。她问教士我是谁。他说:‘女子学校校长的女儿’。她冲我笑一笑。她对教士说我的眼神有点儿怪。我听到了。我告诉了母亲。第二天母亲就把我带到医院去检查,看我是否有斜视症。我什么病也没有,她才放心了……”“拉丁语你学了吗?”“学了一点儿,后来就丢了。”沉默。“没有白人向你求过婚?在西贡很时髦的……”“当然。起初,我母亲总答应下来,可我哭哭啼啼的,她就只好回绝了……最后一个是个海员,至少有三十七、八岁了……他挣很多钱,母亲几乎同意了,可我坚决不干。他太胖了……那么红红的……你能想像吧……”沉默。中国人又问道:“你刚才有点怕了?”“对,你也是。”“是的。”“你会在龙海用什么办法杀了我?”“像一个中国人,用死亡的残酷。”他来到门前抱起她。她疲惫不堪。他把她抱到床上。她闭上眼睛想睡一会儿。可她睡不着。他把她抱在怀里。他用中国话和她说话,这总引得她发笑。“给我唱一首中国歌。”她唱中国歌。他哭了,她也跟着他莫名其妙地哭了。在床上,中国人低声说:“等你知道了启程的日子,一定告诉我。”“不。”她翻过身,爬在他身上。他抱住她。他说她是他的孩子,他的妹妹,她的爱人。他们没有笑。他关了灯。“你会怎么杀死我,在龙海?再说一遍。”“像一个中国人,用死亡的残酷。”她重复了后半句,像念一句诗似的。学校——走廊里满是学生。女孩背靠走廊。她背对校园,独自一人。学监走过来,拍拍女孩的肩,说:“来,我有事对您说。”她跟着学监来到办公室。“您看看,不少学生的母亲都禁止她们的孩子和您交往,您知道吧……”女该付之一笑,她知道。“更严重的是,学生的母亲们已经通知校长说你夜不归宿。”学监略带怒容,“她们是从哪儿知道这些事的……奇怪……看来,被学生母亲们的密探监视了。”他笑了,“她们要求学生们联合起来孤立你。她们说:‘这个小娼妓还在这儿准备什么会考?能上小学,就是这号人的幸运了。”沉默。她问道:“是为了我母亲,您来找我的吧?”“是的,您知道我是很敬重她的。你说怎么办吧?”“跟过去一样。您照样可以来提醒我,而我呢,照样做我的事……我不知道……那您说呢?”沉默。“我,我也不知道。”学监说,“校长已去请您母亲……”“是吗?我母亲才不管我们的名誉……我的家庭和别人不一样。”“那么,她知道她的孩子们怎么样吗,您母亲?”“希望他们全都毁掉,这样,她就能安安心心地死掉。她自己嘛,倒未必清楚她的这份希冀。”学监继续尽他的职责:“您还缺过课,不过,我会有办法处理的。”“知道了。”学监友好地看着她。“我们算是朋友吧……”女孩笑了。对友谊,女孩没有学监那么肯定。“真的吗?”学监肯定地说:“当然。”她笑了。沉默。“这是你在印度支那的最后一年……”“嗯……可以说最后几个星期吧……即使校长要赶我,也没多大关系,不过,我知道她做不出来的。”“她不会的。”学监冲着女孩友好地一笑:“感谢你对我的信任,‘教师会从那些白种混蛋手中救回印度支那的。’这是你母亲有一天对我说的。我从未议论过这句话。”女孩在整个谈话中表现得漠不关心,甚至麻木不仁。她说:“我想现在,对我母亲来讲,什么样都无所谓了。她已经决定把大儿子送走了,还有什么东西可留恋的呢?”学监表示对此事一无所知:“呵,她还是决定了……”“是呵。”“真可惜……一个那么有吸引力的小伙子……皮埃尔。我认识他时,他还是一个孩子,你知道吗?”她当然知道。泪水涌上了她的眼睛。他看见了:“他对你和你小哥哥也太不好……”上课铃响了。学监和女孩一起走出办公室。她问道:“您是在铜京认识我母亲的吧。”他有点惊奇——她从不谈起她的家人的。“是的,那时候您们都还没出生呢……”“她那阵是什么样子的?我一点也不知道。”他更惊奇了。他风趣地说:“绿眼睛,黑头发。很漂亮,快活,爱笑,重感情,非常完美。”“也许太……”“也许吧。”“那我父亲呢?”“他简直为她发狂了。他也是一个令人敬佩的教师。”女孩了解母亲的生活,母亲常和她谈起。她说:“我想她和我父亲在一起的那些年是很幸福的。”“她确实地感到了幸福。那时的她,一看就是一个被生活宠爱的女人。当然,我们不可能知道真相。”他转过脸来看着女孩,重复道:“没人知道真相。真的。我一直想告诉您,在生活中,坚持做您想做的事,不要听别人的建议。”她笑了。她说:“即使是您的?”他们一起笑了。他说:“即使是我的。”单身汉套房。中国人说:“我今晚要回沙沥。没办法。我两天后就回来。司机会给你送饭菜。我临走前把你送回公寓。”他们在洗澡。她和他谈及学校的热门话题以及对她的孤立,她笑着说:“都是因为你,她们不再答理我了。”“都是瞎想出来的。”“不是。有些学生的母亲开始抱怨我了。”他们大笑起来。他问她这个阶层的人怕的是什么?她说:“怕梅毒、鼠疫、疥癣、霍乱。还怕中国人。”“为什么怕中国人?”“那些中国人是不受殖民统治的呀,他们在这儿跟在美国一样自由,他们到处奔走,我们抓不住,管不了。真的,这是很恼火的事。”中国人笑了。她也笑起来。她注视着他,显得很得意。“这没什么,算不了什么。”沉默。她说:“我今晚要回公寓去……他们已经通知了我母亲……”司机送来饭菜,放在桌上:烤鱼、汤。他们开始吃饭。他们说说笑笑,不时交换愉快的目光。中国人说:“我们累坏了。不过很舒服。”“嗯。我们也饿坏了,刚才还不知道呢。”“聊天,这也很舒服。”“当然。你常和别人交谈吗?”他脸上出现了孩子般的笑容。她注视着他。她心里想她永远也不会忘记这张笑脸。他说:“我和我母亲谈得特别多。”“谈什么?”“谈生活呀。”他们禁不住笑起来。她还在注视着他,问道:“你长得像她吗?”“别人都这么说,不过我一点也不清楚。她在美国上过大学,我母亲。我还没告诉过你……她是学法律的,她原来想当律师。”“你父亲,他不乐意……”“对了。她自己后来也不太想了。她只希望整天守着他。他们婚后做了环球蜜月旅行。”女孩陷入沉思。她说:“也许你母亲会喜欢我。”中国人笑了:“也许吧。她是一个嫉妒心很强的女人。不过,真有可能……”“你常想起她?”“每天吧。”“她什么时候死的?”“十年前,我十七岁那年,鼠疫,两天就不行了。就在这儿,在沙沥。”他一边哭一边笑。他说:“你看看……我不是活得挺好吗?”她也哭了起来。他说她也是一个很有情趣的女人,他母亲,很快活的。里约特公寓内。海伦·拉戈娜蒂在等待她的密友。她依旧躺在那条长凳上,面向大院荫凉处。“你刚才在那儿?”“在他那儿。”沉默。海伦·拉戈娜蒂显得坐立不安,总是害怕被抛弃。她满面泪痕。她帮女孩解开辫子,低下头闻她的发香。她说:“你没去学校。”“我们在他那儿。”沉默。海伦·拉戈娜蒂忧心仲忡地说:“总有一天,会出事的……你会被学校开除的,从公寓里赶出去的……哪儿都不敢要你。”女孩说她倒希望有这一天。“那我怎么办呢?”“你别担心,”女孩说,“我决不会扔下你的……”海伦说他们已经来电话了,要再等一会儿:“他们让我告诉你去找值班女看管。快去吧。她是个混血中国女孩,人挺好的,跟我们一样的年龄。”于是女孩去找年轻的女看管。女看管看上去温柔、年轻。她对女孩说:“我请您来看看我。”“是的……你知道我为什么来,海伦说……”“我们不得不转告你母亲……因为校方已来过电话,总监督……”女孩面不改色,她淡淡地一笑。她说她没想到这么复杂。她说:“其实没多大用处。没必要通知我母亲。她什么都知道。她不愿意过问这些事。她根本不往心里去。她表面上很尊重校规,其实这完全错了。她才不管呢。我母亲对什么都不在乎。她是我心中的女皇……女皇……没有国土的……哎,怎么跟您讲这些……贫困、疯狂,你想听吗?”年轻的女看管流下了眼泪,说:“我听说过你母亲的遭遇。你说的有道理。她还是一个优秀的教师,她在印度支那备受尊敬。她酷爱教学,培养了成百成千的儿童……。”“人们怎么议论她的?”“人们说她从不让一个不识字的小孩从她身边离去。绝不。她经常为那些不得不在白天干体力活、当劳工的孩子补课,有时候很晚。她知道这些孩子今后都会是工人,她一定要让他们能够读懂工作协定书了才放他们走。”女孩说,有的孩子住得太远,她母亲就把客厅腾出来让孩子打地铺。女孩说那时候满房子都是小孩,真有趣极了。年轻的女看管注视了女孩好一阵,说:“是你有一个中国情人吧?”“……是的。”她们相视而笑。年轻的女看管说:“所有的高、初中学校里都传遍了。这是第一次。”“怎么回事?”“我想是由于中国人吧——中国老先生们尤其反对他们的儿子找白种女人。混血儿也不行。”“那你呢?”“我的父亲是白人……一个海关税官……你父亲呢?”“老师,算术老师。”她们俩像孩子似地笑了起来。女看管说:“最好是您母亲来一趟公寓,要不,我们不好交代。我请求您。”女孩满口答应。这是一个大清早。母亲和唐显然是星夜兼程赶来的。母亲穿过大院,朝着昨晚年轻女看管所在的办公室走去。她穿着陈旧的灰棉衣,陈旧的黑皮鞋。海军帽下灰白的头发梳得平平整整。手里拿着孩子们一眼就能认出来的拎了十三年的手提包。依旧还在为孩子们的父亲服丧——左臂上佩戴一条黑纱。一个上了年纪的法国女人接待了母亲,这是里约特公寓的总管。原来她们认识,那是在1905年,印度支那刚开始实行当地儿童就学制度时。她们是第一批从法国大城市里征集来的教师大军。母亲说:“这孩子从小就不受管束;她自由惯了,要不,她就会跑掉的。我本人,作为她母亲,也无能为力……要是我想把她留在我身边,就必须给予她充分的自由。”她们很快就以“你”相称。她们互相认出了对方。她们都是从法国北方来的。母亲谈起了自己的生活:“你可能还不知道。我这女儿虽然很自由,但在学校的功课还是不错的。倒是我那大儿子最让人头痛了,真是让人坐卧不宁呀!你一定听说过了,这儿的人没有不知遭的。那小女儿的学业是我唯一的希望。”总管说她曾在查丝路·洛巴中学教师会上听了老师们的汇报。母亲讲起父亲之死,阿米巴痢疾带来的恐怖,丧父的家庭的混乱,她自己的种种过失,她的极度的惶恐不安和孤立无援。总管和母亲一起哭了。她答应让女孩呆在公寓,就像住旅馆一样。母亲离开总管,重新穿过大院。女孩看见了。她远远地注视着,她不愿走过去,她为母亲感到羞愧。她跑回房间,藏起来,她哭了。为了自尊心。学校的长廊。下着雨。所有的女学生都在后院操练棚下。女孩独自呆在前后两院交接处的门槛上。她面无表情。她只想静静地呆在这儿。看着空荡荡大院里雨哗哗地下着。远处传来课间的吵闹声。这儿,女孩隔着高墙听见了。她紧紧靠着墙壁。这时她明白了她这一生都将与后院的一切隔绝开来。她不想问个究竟。她只知道这是一个事实。这一天,中国人的汽车又停在校门口。车里只有司机一人。他跳下车,用法语对女孩说:“主人又回沙沥去了。他父亲病了。”他说主人不在期间,他奉命接送她上学。里约特公寓。男孩们在院子里唱歌。海伦·拉戈娜蒂睡梦正酣。第二天,校门口已不再是司机一个人。他在那儿,在车里。放学了,女孩朝他走去。没有一句问候,当着路过的女学生们,他们长长地拥吻在一起,忘掉了周围的一切。中国人说:“我父亲会活下去的,他不想死……他说他宁愿看到我先死去。”中国人满嘴酒气。女孩听不懂他讲些什么,她不说什么,只是用心地听。她没有弄明白中国人回沙沥的原因。他呢,像殖民地所有酒醉后的中国人一样,乱七八糟地说着法语。“我求他。我对他说他也一定经历过这样的爱情吧,至少一次,要不,还有什么值得活的呢。我请求他允许我娶你为妻。就一年,然后再把你送回法国。因为我现在实在放不下你……”女孩沉戮不语。然后问他是怎么和他父亲谈的。中国人说是在父亲卧室。女孩问当他们谈话时,父亲在什么地方。中国人说他现在终日卧床不起。他老啦。过去,他总是在他的美式工作间接待人。他嘛,作为晚辈,一直是跪在地上和他父亲说话的。女孩想笑,但她没笑出来。中国人还在说个不停,颠三倒四地讲着法语。女孩专心地听着,他父亲的故事。中国人说:“我告诉他,这太新奇,太刺激了。我告诉他这样强行把我们分开太不近人情了。而他,我父亲,应该体验过这种爱情。它那么重要,我这一生不会再有了。”当中国人说到“我这一生不会再有了”时,声泪俱下,他说:“可我父亲,他听不进去。”女孩问他父亲是否经历过这种爱情。中国人说不知道:“他想了想,回忆了一下,最后,他说,当然了。那是在他年轻的时候,和一个广州的女大学生。”女孩问,他是否跟别人提起过。中国人说:“没有。没跟任何人。”他加一句:“除了我母亲。那是在爱情接近尾声的时候。我母亲,她倒难过了很久。”中国人不说话了。女孩闭上双眼。她似乎看见了河边那栋蓝瓷砖楼房。她说那儿有一条台阶一直伸到河心。他说那台阶还在。穷人家的妇人小孩常在那洗澡、洗衣服。台阶一直延伸到水深处。他父亲经常半躺在行军床上,面对台阶,观看女人们脱下衣服,赤裸裸地走到河心,一起嘻笑打闹。他这个小中国人,等到了一定的年龄,才和父亲一起共赏风情。中国人说他父亲给了他一封信,要他转交给她母亲。他当时看完信便还给了父亲。中国人说他记不清这封信讲了些什么了。女孩当然不相信。女孩说她这一生是没有机会看到那条台阶,那些赤裸裸地走进河心的女人了。可她至今还想得起他讲的这些。中国人想起第二封信,他父亲写给儿子的。他以为早弄丢了,眼下却找到了。他以为他当时像第一封信一样交还给了父亲。中国人找出来把它译给女孩听:“我,你的父亲不接受你的无理要求,你应该明白。你竟敢在这一年里提出这样的要求。你应尽快离开她,你能办到的,否则,你将失去你的妻室及其嫁妆。而且,这样继续下去,你的正房妻室不会对你有真情实感。我严守两家共同商定的婚约。”中国人继续读信:“我对她们母女的倩况早有所闻。望你务必详查,弄清她家的债务。我也听人谈起过这个妇人。她是一个可敬的人。当年她在柬浦寨被法国地管局官员骗了。她有一个不肖之子。至于那个小女孩,我从未见过。我以前不知道她家还有一位千金。”女孩说她一点都听不懂。她想忍住笑,可最后还是放声大笑了。中国人也跟着笑起来。中国人从女孩手中取回信,把它读完:“我近日便会得知她们的启程日期。你务必尽快去其母处妥善处理债务之事。此事不宜拖延。你必须以礼相待,尊重她,不要让她耻于收钱。”当中国人赶到母亲家时,已有两个中国人等候在那儿。他们靠墙而坐。这是湄公河烟馆的老板,三个中国人都互相认识。长子坐在餐桌前,似睡非睡的。他好像没弄明白眼下的情形。他面色苍白,显然是抽大烟的缘故。干瘪的双唇泛着死红色。次子保罗也在场。他靠着餐厅墙角坐在地上。真是个美少年,像一个混血儿。中国人和他相视而笑。小哥哥的微笑立即让人想起妹妹的笑靥。小哥哥身边,一个极为英俊、年轻的男子,这是母亲的司机,人们叫他“唐”。小哥哥、唐、小妹妹三个人有一种说不出的相似之处:也许是那种畏惧、纯洁、善良的眼神吧。冷场。无人走动。更无人开口。三个中国人平静地交谈了几句。很快,他们也安静下来。中国情人走向长子,解释道:“他们说是湄公河烟馆的老板。你只认识赌场上跑腿的,他们说他要控告你。”长子不吭声。母亲出来了。刚冲完淋浴,赤脚,穿一件宽大的手工做的纱笼袍。她满头湿发,也没有梳理。小哥哥一直坐在墙角,远离中心,好像对眼前发生的事,对屋里突然来来去去的不速之客颇感兴趣。中国人以执着的好奇目光打量着母亲。她向他投去一笑。就在这一瞬间的微笑中,他发现了母女俩的相似之处。这也是小哥哥的笑。母亲对家里来的第三个中国人突然产生了兴趣。虽然此人穿着考究,一身西式打扮,但在她眼里,没有一个中国人不是从烟馆里爬出来的。她对长子:“你又欠了多少?”“问他们好了。反正都是些恶棍,不会说真话的。”母亲对这个气质另有几分不同的中国人说:“先生,我儿子讲的是真的吗?”中国人:“是真的,太太。”他笑了,“实在抱歉,但他们是不会让步的……绝对不会……他们会阻挡你们上船起程……要想摆脱他们,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账付清。”母亲看明白这个中国人不是债主,再次对他一笑。中国人转过身用华语说了几句。他们早已认出了这位蓝楼的公子。长子间中国人:“您来这儿干吗,您?”中国人转过身来望着母亲,他面对着她回答道:“是您要求见我的,太太。”母亲琢磨着说:“你是谁呀?我怎么记不起来了……”“您记不起来了?是和您女儿有关的。”中国人目不转睛地盯着母亲,微笑着,那天,他有一种幸灾乐祸的心理,一种在这个穷困不堪的白人家庭里油然而生的优越感,以及母亲在对他的一笑一视间表现出的兴趣都很让他得意。他回答说:“我以为您知道,我是她的情人。”沉默。母亲惊诧地但又相当平静地问:“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有两个月了,您是知道的,对吧?”她看看长子,说:“说知道吧,其实也不知道……您看看……以至我……”长子说:“大家都知道了,您到底来家里干什么?”“我什么都不要。夫人,是您……是您给家父去过一封信,说要求见我。”她看着长子,询问的目光。长子说:“是我写的。信上写得很清楚了。您父亲还没弄明白我们要什么?”中国人看也不看长子,对母亲说:“家父不允许你女儿和他的儿子结合,夫人。不过,他倒乐意出一笔款子让您偿清债务,平平安安地离开印度支那。”长子说:“是因为她没有地位吗?您父亲认为的?”中国人默默地注视了长子好一会儿,才面带笑容地说:“不,不只是这个原因,还因为她不是中国人。”母亲说:“还有,她很穷。”中国人笑了,像开玩笑似地说:“是呵,而且太小了点……实在太小了……不过这不是非常重要的。在中国,男人们都喜欢黄花少女。”沉默。中国人接着讲出他的来意:“夫人,家父愿意付一笔钱偿还我给您的家庭带来的损失。”长子问:“什么?”中国人装作没听见。母亲情绪激动。她颤抖起来。中国人对她笑笑。母亲说:“啊,先生……这让我如何是好?怎么能这样处理那种事……丢脸的事?”“当然不应该这样了结。不过夫人,您尽管提出能帮您排忧解难的数目就行了。”母亲笑了。中国人也笑了。她大声笑起来,说:“那好吧,先生,您听着……我一无所有……我的债台有国家主席那么高……”他们在友好的气氛中笑了起来。长子被冷落在一边。中国人说:“夫人,我当然不能满足您,要是您女儿作了我太太,得到的就多了……”“那会是多少?说给我听一听,先生,别在意……”“我也不知道,夫人。不过,肯定是很可观的。房产、金银首饰、银行现金……我还是能帮您的,夫人。”他又笑了,“真不好意思。”母亲被中国人的话惊呆了:“怎么回事?”中国人笑道:“我可以说谎,我可以偷我父亲的钱。”长子,在远处,声音不高不低地骂起来:“流氓……(对母亲)别听这流氓胡编,他一点不尊重你,您看不出来吗?”中国人、母亲都没有理睬长子。母亲满心喜欢认识这个中国人,她小女儿的情人。此刻,她完全忘记了她的艰难,她的痛苦,她不断地向他微笑,忘掉了刚才自己的冷漠。这个中国人,对他那种嘲弄却又善良的态度感到莫大的兴趣。这次拜访让她喜出望外,似乎有了希望。她说话了,像在一个风雅的沙龙里:“先生……令尊难道没有别的财产继承人吗?”“当然没有。我是长房长子,按照中国传统我是唯一的法定财产继承人。这是为了避免遗产因分割而被削减。”母亲略显严肃,对这个传统表示好奇:“呵,我听说过了……对,以前,对,对了……您讲的是实话……但您就不能违反传统……说服您父亲……”中国人美滋滋地笑了:“这个……这个念头让我觉得可笑,夫人,恕我冒昧。”“中国老先生们很可怕,是吧?”中国人笑了。他说他们的确很可怕。不过,有时也挺大方。她会听中国人讲很久的。母亲会的。他说:“我可以杀了他,这是没问题的,可是要让他背叛传统,不可能……当然,请相信我,夫人,无论如何,我都会帮助您的。”他们对视着,交换了友好的微笑。长子看来很泄气,中国人走近母亲,微笑着和她闲谈起来。母亲很激动,她像女儿一样,津津有味地听着,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中国人。中国人说:“我不会偷我父亲的,夫人。我也不会对他说谎,更不会杀了他。我给您讲这么多,是为了让您了解……因为她,您女儿,我父亲已经为您考虑过了。是他让我来看您,把钱转交给您的。我带来了他的亲笔信。要是这笔钱还不能解决问题,我一定履行我刚才的诺言……(母亲笑了)……不过,对我父亲来讲,这不只是钱的问题,钱只是时间问题,银行转账问题……还有伦理问题……您明白吗?”母亲说她一切都明白了。他们的话谈完了,他们都有些激动。她看出他微笑后面隐藏着绝望。“要是我娶了您女儿,我父亲会取消我的继承权,到那时,连您也会反对了,夫人,您将不会同意您女儿嫁给一个穷中国佬。”母亲笑了:“您没说错……先生……就这么回事儿……生活就这么回事儿……自相矛盾……”他们为生活的荒唐大笑起来。随之而来的是沉默。母亲低声问道:“你真的那么痴情于那孩子?”她不需要什么回答。在中国人的嘴唇上眼神中,鸯亲看到了失望,迷惘。她低声说:“对不起……”母亲忘记了钱。就在母亲对生活中的烦恼的好奇中,中国人找到了女孩的影子。准确地说,是母亲聆听时的专注,像反光镜一样,映出了她女儿的面孔。母亲友善地说:“先生,您的法语真好。”“谢谢,夫人。请恕我直言,夫人……您待我真是尽善尽美。”长子在一旁尖叫起来:“够了,现在够了……我们会让我妹妹,那该死的婆娘告诉您我们要多少钱。”中国人全然不在乎长子的反应,他于是知趣地安静下来。母亲也一样,她像什么也没看见似的,站在那儿,中国人身边。她问:“我女儿,她知道这事吗?”“当然。不过她还不知道我今天来拜访您。”“啊,您认为,她知道后会怎么想?”“我不知道,夫人……”中国人笑了,“她会先发脾气……可能的,但很快她就不在乎了……只要您有钱,就行了。”他笑了,“她可是很有大家子气的,夫人,您的女儿。”母亲满面春风,喜气洋洋,说:“您刚才讲的是实话,先生。”他们道别。单身汉套房。夜深了。中国人从沙沥赶回来。女孩躺在床上,没睡着。他们对视着,无言地。中国人坐到椅子上,并没有走到女孩身边。他说:“我喝酒了,醉了。”他哭了。她爬起来,走到他身边。帮他脱下衣服,把他拖到浴池边。他听任她摆布,她用冷水给他洗澡。她抚摸着他,吻他。对他悄悄耳语。他双眼紧闭,流着泪,似乎很孤独。街上,天渐渐发白,夜已将尽,房间里,依旧漆黑一片。“他说:遇到你以前,我还不知道什么是痛苦……我以为自己知道,其实我一无所知。”她用毛巾轻轻擦洗着他的身体。低低地,仿佛只为自己听似的:“这样,你就不那么热了……应该一点都不擦干。”他再也无法控制,呜呜地哭泣起来。他一边哭一边骂她:“一个身无分文的街头小白人……看,现在成什么样了……我早该防着她。”他停下来,看她一眼,又开始唠叨:“一个小娼妇……一钱不值……”她转过身偷笑,他看见了,和她一起笑起来。她给他抹上香皂……给他冲水。他听任摆布。他们的角色调换了。她很乐意这样,在这儿,她在保护他。她把他带到床上。他迷迷糊糊地,什么也不说,他听任她摆布。她很乐意。他和她温存了一阵,接着说:“我要死了,绝望了,也许我再也不会和你做爱了,再也不能了。”她靠得很近地看着他,她有强烈的欲望。她笑了:“你自己愿意吗?再也不做爱了?”“对,愿意……我要保住对你的全部感情,即使你走后,一生一世……”她抱住他的头,紧紧抱住。他哭了,颤抖着,双眼紧闭,嘴唇紧闭,他不愿看她。她温柔地说:“你把我忘了吧。”“这份爱只是痛苦。我不要,我的身体,它不愿再接受行将离去的你。”“好吧,你说吧,我什么都懂。”“说真的,我有时真想杀了我父亲。”他又说,“我这一生再也不会有什么了,除了对你的爱。”他们躺在床上,但仿佛并不在一起。他紧闭的眼睛,他的沉默把他们隔得很远。像在两个世界。她下了床,在房里走动,她离开他,靠着门躺下。她有点怕,她什么也不看。这几天来纠缠她的恐惧又来了。她怎么也摆脱不了。她说:“你不应该后悔。你记得吗?你说过我总归要走的,我不可能对任何人奉献出忠诚。”他说,这一切;现在对他来讲都没有任何意义了。“问题已远远超越了这些。”女孩挺喜欢这几个字,可她并不知道他这句话的真正的含义。“超越了什么?”她问他。他说他也说不清了。他用这个词,因为他觉得很贴切。她远远地注视着他,呼唤他,和他轻轻说话。不一会儿,她就靠着门槛睡着了。这时,他忘记了对这种“幸福生活”的厌恶。他走到门口去找她,把她抱回床上。他躺在她身边,跟她谈话,说个不停,用中国话。她呢,睡着了。过了一会儿,他也睡着了。河水,由远而近,在水田里曲折流过,河面上,变化中的夜空,天边发白了。熟睡的他们。突然,梦中,她呼唤着小哥哥。中国人被惊醒。他告诉了她。她不做声,回到门槛边,又睡着了。熟睡中。又一次,他叫喊着被丢在家里的小哥哥。中国人又被惊醒了。她背靠门框,坐在门槛上,盯着他看。她看不清他。她说:“快天亮了。我想用你的车回一趟沙沥我母亲家。我想保罗。”他没听见,她接着说:“我接受你父亲的建议,我不和你呆在一起了。我要走了,我要去找我的小哥哥。”他听见了。他睡意惺忪地回答:“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吧,我才不在乎呢,不过,没必要说谎。”他一动不动。她离他还是很远。她睡着了。他们对视。她离开门槛,走近浴池。她想躺在浴池的喷头下面。她对他说她一直爱着他,她相信她会爱他一辈子。只是今生今世他们不能朝暮相守。他不出声,就像什么也没听见。接着,她用越南话唱起歌来。这时,他笑了……他笑了……她,她也笑了。他拿起烟枪——这个老朋友——重又躺下。他抽着大烟,心平气和地。她一直躺在地上,浴池边,闭着眼。是他,第一次,讲起他们的故事。他说:“真的,在渡船上……一见到你,我就断定你不可能只跟一个男人过一辈子。”“不可能……不管是谁?”“不管是谁。”沉默。“你为什么想到这些?”“因为一看到你,我就想跟你……”她的眼睛闭着,谁也不知道她是否睡着了。他注视着她。不,她没睡;她睁开眼。在她面前抽鸦片,这还是第一次。她对他说:“这是你第一次在我面前抽大烟吧。”“我难过的时候就抽。有了鸦片,我什么都可以忘掉。这儿,谁不抽?连那些干体力活的也抽。”“那女人们也抽吧。我听说了。”“在上层社会,对……我母亲也抽。这是我们文化的一部份。白人对此一窍不通。看他们抽大烟……真让我们笑掉大牙……看他们抽完之后那种粗鲁样。”他笑了。沉默。他们大笑起来。女孩看着他,仿佛又见到了船上那个“陌生人。”“这也是一种职业。无所事事,偎红倚绿,吞云吐雾,上俱乐部,下游泳池,飞巴黎访纽约,小憩佛罗伦萨……”“无所事事的确是一种职业,不是件轻松的活儿……”“也许是最难对付的。”“也许吧。”她走到他身边,抚弄他的头发。他凝视着她:“你没见过你父亲?”“我只有两个印象。一次是在哈挪,一次是在布隆彭。别的什么都没有了,他死的那天,对了,我还记得,我母亲又哭又叫……你再告诉我一次……要做到财源不断,又无所事事,并且乐此不疲……除了要有钱,还要什么……”“要当中国人。”他笑了,“还要会玩牌。我就经常玩。如果司机说我不在,就是说我玩牌去了。我经常和那些小地痞玩通宵。没这玩意儿,人怎么活呀!”她走回来,坐到浴池边的藤椅上。“第一次见到你,我就觉得你是……算不上阔佬,但要算一个很有钱的人了,而且是一个色迷,一个胆小鬼。你到底怕什么?”“我弄不清楚。好像又怕死又怕活,怕活到头总有死的那一天;怕死神没完没了地,说来就来地纠缠……好像也怕不再得到爱……怕无法忘却……我真的说不清楚。”“你不想说出来。罢了。”“我真的说不清楚。”沉默,“谁也说不清楚。”“是的。”“你认为,我自己意识到这份恐惧了吗?”沉默。女孩在动脑筋。“不,你并不知道你怕到什么程度。”沉默。她盯着他,像刚认识一样。她说:“我会完完整整地记住你,永远……”她补充道,“记住你,对自己一无所知的你……就连小时候得过重病,你也不知道。”她注视着他,捧起他的头,望着。她闭上眼。再睁开眼看一次。他说:“在你的瞳孔中我看见了自己。”“我知道你会对我说这个。”“你怎么知道的?”“因为我小哥哥……他背上也有一条和你一样的痕迹……弯弯曲曲的,在脊椎骨上。”“我母亲说:这是佝偻症。她曾带我去东京找过名医。”她走过去,弯下腰,吻他的手:“我真希望你没爱上我。”“我不爱你,(停顿)这是你的愿望吗?”她笑了。她在颤抖。她想开个玩笑。她问道:“可以假设……在某种情况下……”“好吧。”“我怕听这些,怕听说出这话的声音……”他把她拥进怀里,吻她,又吻她。他说:“这才是你想的。”“是的。”中国人说:“再想一想为什么你怕……”“我怕这可能只是一种假象,就像你爱上我。”“也可能是别的原因,如果一切都是现成的,那和死亡又有什么区别?”她没有回答。他接下去说:“你是想说,像我这样……像我这样生活,跟死亡没有什么区别?”她低声叫道:“别这么说……”沉默。他说:“还有一个问题,我想问你。”她烦了。她说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别人的问题。她问道:“除了我,你还和别的白种女人睡过觉?”“在巴黎,当然了;这儿,没有过。”“这儿真的很难和白种女人交往?”“完全不可能,除了妓女。”“贵吗?”“很贵。”“多少?”中国人盯着女孩。她在笑,看着他的表情,她笑得很开心。他突然撒谎了。他说:“我不太清楚,一千块吧。”他们一起笑了。“我要你对我说一次,就一次,说:‘我是为了要钱才来你这儿的’。”她一时不知所措。她不会说谎。她说不出来。她说:“不,那是后来的事。渡船上那阵子,和钱一点关系也没有。一点也没有。真的,那东西根本不存在。”渡船又“出现”在他眼前。他说:“说吧,就当真的有那么一回事。”她顺从地说了:“船上遇到你时,我觉得你是金子做的,有一辆镀金的黑轿车,穿一双金鞋子。就为了这个,你激起了我的情欲。一见到你,我就明白,我要的不是你。是金子。”中国人笑了。他说:“也就是说,金子就是我了。”“我不知道。别挑字眼了。我不习惯说这些话。”“我可是很在意。不是在意你讲的话,而是想看你的表情。”她抓起他的手,端详着,轻轻地吻这只手,说:“我嘛,是为了这只手……我一直以为是为了这只手。我当时似乎已经看到了这双手会怎么脱下我的裙子,怎么样把我的衣服脱掉,把我摆在你面前,你会怎样目不转睛地打量我。”沉默。他早知道了。他望着别处,笑了。突然他开了一个大玩笑,像鞭打她似地吼道:“你,把这个戒指拿去吧!”女孩叫起来,哭了。她叫喊着,不去拿戒指。长久的沉默。中国人突然明白她原来真想把这个戒指拿去给她母亲,就像渴望他的手放在她身体上一样强烈。而他则直到听到这句话时才明白过来。他说:“忘了吧。”“我己经忘了。我不会要这种东西,珠宝之类的东西。我们穷人。是没有办法卖掉一颗钻石的。他们会认定是偷来的。”“‘他们’,谁?”“那些中国珠宝商,别的国家的也一样。我母亲认识一个贫困的年轻女人,有个男人送给她一个钻石戒指。她花了两年时间也没法把它卖掉。最后她想把戒指归还原主,主人只给了她一点点钱,因为这个男人以为他收回的是一个假的,分文不值,是她从另一个男人那儿偷来的,我母亲说千万不要接受宝石,只要现钞。”中国人把她抱在怀里,说:“你也那么一副穷相?”沉默。她问:“这样一颗戒指贵吗?”“很贵。”“非常非常贵。”“我不知道。”他们审视戒指。中国人说:“得要好几万块钱吧……我只知道这原来是我母亲的陪嫁。母亲死后,家父为我重新在巴黎一家珠宝店里加了工。那个珠宝商曾专程到满洲去挑钻石,后来又专程把戒指送到我家。”她说:“算了吧。”他不说话。他把戒指给她。他很珍爱这只戒指。突然她大笑起来,说:“可不能把这颗钻石放进邮包寄回去啊!”她笑了,放声大笑。她说她仿佛看见一颗钻石孤零零地躺在一辆装甲车里……她说钻石是不能托运的。即使是大的,也太小了。她又笑了。再说又没一点重量。她一笑,他就觉得轻松愉快。他说:“我知道你最先注意到的不是这枚戒指。”“不,我当然注意到了,但没和你这个人联系起来。我当然知道这枚钻石意味着什么。我感觉到了。我觉得它跟你一样好闻,像香炉、丝绸。我倒没想那么多。如果让我戴上,我一定很喜欢,我想我天生穷命。即使有一天成了富翁,我还会守着穷人的脏习性,守着一张穷脸,一双穷手脚。我一辈子都不会变的。我母亲就是这样。不过,她嘛,已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了。”他一点也没有这种感觉。他觉得她像一个农家少女……美得有乡村味。她直呆呆地盯着他,说:“你呢,你一脸富相。你未婚妻长的什么样?”“没什么特点。富人相,跟我一样。”女孩抬起带着戒指的手,看着戒指,钻石。她垂下眼睑。他看着她,说:“再说一遍你刚才讲的话。”她重复道:“我一见到你就被你激起了欲望。很强烈,那时候,真的。”“跟你和你小哥哥之间一样?”她想一想,说:“怎么能这样比呢?”“你小哥哥从来没搂抱过你?”“没有。总是我把他拥进我怀里。”他们拥抱在一起。他低声说他已经爱上了她的小哥哥。他们点上一支香。他们在唱歌。他们在说笑。女孩抚摸着她情人的背,说:“你,你也有雨水一般光滑的皮肤。”“你小哥哥也是?”“嗯。我们三个人都有雨水一般的皮肤。”夜晚,天热得让人难以忍受。人们都到河口半山坡上去睡觉。对面是远洋运输码头。有时,他们去那儿。有时中国人自己开车,这时司机和女孩总是心惊胆战。中国人总是让女孩依偎着他,不论时间场合。他说:“我有时像爱我亲生女儿一样爱你。真的。”单身汉套房。女孩告诉中国人她母亲请求遣送大哥哥回国的事已被批准。“那,什么时候?”“快了。我不知道具体详情。”“从我父亲那里我知道你哥哥就在最近一批遣送名单上。”“他什么都知道,你父亲……”“对。只要与你有关的,他都知道。”“无所不晓。真的?”“真的。”“他怎么做到的呢?”“他付钱呀,他买就是了。即使他不欠什么,他也往外拿钱,这很滑稽。”“这可有点恶心……到头来……”“有点。我才不管呢。不管有没有必要,他都掏钱。这是遗传。”她笑了。他捧起她的脸。她在颤抖。她说:“我也在跟你要钱,尽管我一点也没意识到。”他把她抱得更紧。恐惧又占据了他。他说:“有一件事要告诉你……这不太好启口……我得给你一笔钱,请你转交你母亲。是我父亲给的。你母亲知道。”女孩好像什么也没听见。突然她推开他。女孩还不知道中国人已经拜访过母亲。她说:“不可能。我母亲根本不知道您这个人。”“您”突然回到她嘴上。他不响了。她突然产生了怀疑。泪水充满了眼眶。她像盯着一个罪犯似地看着他,说:“您去过我的家。”中国人低下头,说:“是的。应我父亲的要求,我去沙沥见过你母亲,和她谈过话,了解到你家贫困的程度。”他很痛苦,对她充满了爱怜。说:“真的,你们什么都没有了。唯一剩下还能卖钱的就是你了。我们不想买你。你哥哥给我父亲去了一封信。你母亲也想找机会认识我。我父亲要我去看看她。我就去了。”女孩站起来。离他远远的;他已经见到了她那位可怜、不幸、可悲的母亲。她说:“你怎么能这样?”中国人很小心,温和地说:“她一下就明白了我们之间的事儿。起初,她很讨厌女儿找了个中国人。可慢慢地,她倒开始关心这桩婚事。我们谈了很久。我想让她明白不要去要求婚事了。没必要。劝她把这个念头赶走。我告诉她中国的传统。我告诉她我父亲宁愿死也不会违背家规的。”女孩哭了。她说(用“你”):“我早该告诉她是我不愿意和你结婚的。不论出任何代价,我也不会答应婚事的。这样,她会少感到点侮辱。”“侮辱,她一点也没感到。我可以担保。我们甚至还在一起说说笑笑。”“笑什么?”“笑中国的老规矩,笑我父亲。”“她很爱笑,我母亲……这点没变……一点也没有……”“是的。我告诉她,我从我父亲那儿知道她儿子回国之事。我还问她需要多少钱才能让他走掉。她告诉我:二百五十块。”中国人和女孩笑了。女孩一边笑一边哭。中国人停住笑。他看着女孩,说:“她想让人爱上你,你母亲,爱她的女儿。”女孩突然以大人的口气说:“应该多给她一点……算上起码的船票钱……还有过冬的衣服……住宿,去学校报到的钱……”他走到喷头边取下外套,拿出一个大信封放在桌上,说:“需要多少?……我只带来了五百块。”“五百块……好吧……也行。”他把信封放在桌上。她在脱衣服,从上而下,把裙子退下去。他看到这个动作,激动起来,问:“你干什么?”她说再去洗个澡。她说她还是很满意她母亲。她说她会把信封交给唐,再让他偷偷藏起来,不告诉别人。不能直接交给母亲。她管不住自己。不到几小时,就会被哥哥抢走花掉。母亲会痛苦的。中国人说:“被儿子抢走或她自己给他。”“一回事儿。”“唐会把钱保管好,你能担保?”“我发誓。”女孩洗完澡,穿上裙子。她说她要回公寓。“为什么?”“我不想一个人呆在这儿。”“不。我和你一起。我们去河边酒吧喝点酒,怎么样?吃点馄饨。那儿的最好吃。是那家女人亲手做的。酒是直接从乡下运来的。”“那,吃完了,我可以回去吗?”“不。”她笑了。她说:“我要回去的。”他们笑起来,河边小酒吧。乡下来的美酒,美味的馄饨,没人能抵抗。也经不起,港口、夜晚的诱惑。他们往远洋码头走去,在长凳上,他把她拉过去,想吻她。她不愿意。过后,她又听从了。他对这个干瘪的、没有胸脯的、任性而折磨人的女孩充满了欲望。他们在一条邮船前停了下来。甲板上在开舞会。一些白种女人和当地官员在跳舞。她们没有涂脂抹粉,看起来,挺寒伧的。总之,都是规矩人。舞伴们并不交谈——好像是一条规定,那些女人更是一本正经。她们好像是职业舞蹈演员。她们的笑靥像修女似的,平平淡淡,很有分寸。她们一律身着淡色连衣裙,印着若存若无的小花朵。女孩着迷地看着。女孩挣脱中国人,跑到船边,激动地看着这场死气沉沉的舞会。女孩,和中国人一样,花了很长时间也没有弄懂她为什么那么着迷。终于有一天,她想出来了:她发现甲板上那一对对无言的舞伴,那死气沉沉的舞会竟是当时还未动笔的小说中的一幕,那是一部她每个早晨、每个夜晚都渴望写的与她的生活息息相关的小说。到了某一天,这段清晰的记忆才在写作的森林中找到了它的位置。他们穿过无眠的、被黑暗与酷热压迫着的城区。没有一丝风。他把她抱到床上,关掉灯。音乐从远处,从黑暗深处飘来,和平日一样,是中国歌曲。夜深了。火车低吼着穿过城区。小巷。人家。轻轻的,轻轻的,只剩下“绝望华尔兹”。这段爱情故事的主旋律。司机等在校门口。校门关了。女孩还没出来。他把车开走了,沿着卡第那街。他发现了女孩,身边有一个白种少年,看起来他们像兄妹,还有一个很英俊的当地人,和哥哥的穿着一样。他们三个从艾登电影院走出来。司机赶回琼隆去报告主人。中国人在家。司机讲了在艾登电影院的所见。中国人说女孩常去电影院,他早就知道了。至于和她在一起的那两个小伙子,一定是保罗和唐,唐是她母亲的司机。主仆两人起身去找他们。女孩和唐、小哥哥走出电影院。她径自朝黑轿车走去,落落大方地。她冲着中国人嫣然一笑,说:“我家里人从永隆赶来了……唐、保罗,我们刚去看了一场电影。我告诉他们。说你请他们在琼隆下餐馆。”她会心地一笑。他也跟着笑了。顾虑烟消云散。小哥哥、唐一一向中国人问候。小哥哥看来一点也没有认出中国人。他礼貌地问候,用孩子气的目光打量着中国人。他不太明白为什么中国人那么认真地端详他,完全忘记了曾在沙沥见过他。唐认出了中国人。女孩嘀咕着,说她不太喜欢《蓝天使》这部片子,又说也不一定,她还讲不清楚。她说母亲和大哥哥在汽车里等着。大哥哥没和中国人打招呼。母亲,当然了,她面带微笑地说:“您好,先生。近来好吗?”中国人看到女孩和这个妇人在一起,心情很激动。小哥哥、大哥哥、母亲坐进汽车。中国人开玩笑说:“他们一来,我就爱不成你了。”她捧起他的手,吻一下,说:“我怎么会知道。我只是想让你见见他们。至少应该见一次吧。倒也是。他们会影响我对你的态度。”中国餐馆。中国人和女孩初夜约会的那家饭馆。没有音乐的地方。大堂的喧闹声一如往常。侍者来了。他问喝什么开胃酒。点了三瓶马尔丹·白利叶,一瓶中国米酒。他们没有话题,谁也没开口。谁也不感到有必要说话。上酒了。沉默。没人动手。女孩和大家一样。突然。出乎意料地大家一齐动起手来。一副享受尘活的姿态。大哥哥又要了一瓶马尔丹·白利叶。母亲还没动她的酒杯就让给了长子。没人对母亲的行为表示惊异。点菜。烤鸭、鱼翅鲜汤、虾泥饼,他们点菜的标准是“本店精品”,最贵的。母亲看着菜单,低声惊叫:“哎呀呀,好贵!”没人应和。母亲,礼貌地,颇有分寸地试着和中国人搭话:“听说,您在巴黎念过书。是吗?先生。”中国人和母亲相视而笑,半带嘲讽。外人会以为他们是老相识。中国人学着母亲的语气回答:“怎么说呢,……最好还是不这样说的好,夫人……”“那就是说,跟我们一样没文化罗。”大哥哥说。沉默。大哥哥笑了。保罗和唐也笑了。中国人看着大哥哥:“你什么活也不干,是吧?”“当然罗。我是我们家的灾难。这就很不简单了。”中国人笑了。大家都笑了。母亲也是。她为自已有这样一个能说会道的儿子感到欣慰。保罗和唐也有同感。中国人问道:“这很难做到吗?”“反正不是一生下来就这样的……”中国人追问:“那,最关键的是什么?”“恶毒,十足的恶毒。您明白吗?……一颗货真价实的钻石。”没人笑。除了母亲和中国人。女孩,注视着他们——她的母亲,她的情人,她自己的故事中的角色。大哥哥低声对母亲说:“还行,这家伙,能自圆其说。”菜来了,大家各自挟菜。中国人提议给母亲敬菜。他们都一声不响地吃着,有点夸张地吃着。他们的吃相都一样,包括女孩。中国人注意到女孩用一种兴奋的,充满感情的日光注视着她的家人。他们总算走出了学校的办公室,轻轻松松来到了大街上。在众目睽睽之下,津津有味地享用着佳肴美酒。母亲独自为生活笑了,她说个不停。她说,看他们这样吃真让人开心。母亲在没话找话说一些唠唠叨叨的废话。她很快活。母女俩都爱说话,没完没了地说。中国人打量着她,还有女孩,打量着她们的相似之处。母亲说:“这餐馆的菜真好。我们应该把地址记下来。”没人笑,中国人没有,唐也没有,大哥哥也没有。中国人拿起笔,在菜单上写下地址递给母亲。母亲说:“谢谢您,先生。我觉得这个餐馆真好。和灌木林边自称为印度支那之冠的,用法国人的话来讲,从不‘偷工减料’的那家中国餐馆一样好。”大家开怀大吃。中国人也吃起来。他要了一份烤大虾,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其他人也都要了一份,一起稀稀呼呼地吃了下去。没有人再张口说笑。他们兴奋地看着菜一道道上来。他们又要了一瓶米酒助兴,畅饮着。母亲说她很喜欢这酒。母亲快活得像个二十来岁的大姑娘。上甜点时,母亲放下了筷子。孩子们接着吃甜食。大哥哥要了威士忌。其他人再没点别的了。中国人和小哥哥似乎喝得太多。母亲也不清楚喝了多少,她独自笑着,和大家一样快活。中国人发现女孩充满了幸福感,这是他,中国情人过去没能给予的。大哥哥突然站起身,以主人的身份向大家:“那,不能这样结束……我们再干点什么去?”母亲吓得从椅子上跳起来,把大家都逗笑了。包括唐。她问:“现在要去干什么……”大哥哥笑着说去瀑布公园。母亲附和着儿子笑着说:“今天是节日……好吧,既然来了……倒也是……美好的生活是属于我们的。”女孩、中国人、唐和保罗都很愉快,大家一起去瀑布公园。中国人谨慎地用“标准”的中国话叫算帐。侍者把帐单放在盘子里送上来。中国人从钱包里掏出几张十块的纸币,共放上了八张在盘子里。这个数目把大家惊呆了。母亲和大哥哥交换了一下眼色,各自在心里猜测中国人到底付了多少钱。女孩知道怎么回事儿,笑了起来。母亲看着帐单。小声惊叫起来:“七十六块”。“天哪!”孩子们笑了起来。他们走出餐馆。向汽车走去。中国人对女孩说:“他们全是孩子……连你大哥哥在内。”“他们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孩子,也是最好玩的、最疯狂的、最可怕的。他们让我笑得最多。有时我会忘记我大哥哥的存在,我还不能接受他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只怕他杀了保罗。他天天去烟馆,对于我来讲,就像他已经死了。要是有一天他死于鸦片,我也不会为他难过的。”女孩问,在一个没有父亲的家庭里会有什么特殊的现象?中国人说:“在一个有父亲的家庭里,即使是一个很有权威的父亲,很严厉的父亲,他也会对孩子的发展变化感到手足无措。”女孩忍住突如其来涌上眼角的泪水。她说她忘了这将是皮埃尔最后一次来西贡。中国人告诉女孩大哥哥启程的具体日期,月台号码。女孩说她大哥哥对保罗施暴的次数越来越频繁,而且没有任何理由。他自己也说:我一看见他就想宰了他。他再也不能控制自己。唐曾对母亲说,要不尽快把皮埃尔送回法国,保罗的生命实在难保。他要么会吓死,要么会被打死。现在,唐也怕起他来了。母亲也怕。那小妹妹呢,中国人关心的问。她说她不怕。中国人后来问起唐对这事的看法;唐说:“不,她不会有什么危险的。”女孩靠近中国人,把脸埋在手里说:“他还是挺让人可怜的,因为……因为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他天生是一个罪人。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即使有一天,他真的把保罗杀了。”他们谈起保罗,他觉得他很漂亮。唐也很英俊。他说人们会把他们当兄弟——唐和保罗。她没听进去。她说:“从瀑布公园回来,我们就去取钱。我今晚和他们一起去查尔勒旅馆。我母亲一来西贡,我就到那儿去和我母亲一起睡觉。从很小的时候起。我们总是谈个没完。”“谈什么?”“谈生活。”她笑了,“谈死亡。”她又笑了,“就像你和你母亲,在那个广州女学生的故事发生之后。”“她一定知道很多,你母亲。”女孩说,“不,正好相反。甚至可以说,她什么也不知道。她有时好像什么都知道,可有时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当然,也许在两者之间了。她一定知道一些事的,可那是什么呢?没人了解。连她本人,还有我们,她的孩子们也不了解。可能她还记得一些法国北方小镇,比如说弗罗格、波尼叶尔、土伦,还有顿克尔克,那是她第一次教书,和一个校警第一次结婚的地方。瀑布公园座落在一条水源丰富的小河旁。是西贡近郊的一个自然景点。他们来到公园的水上舞厅。酒吧柜台后有两个混血儿。大厅里空无一人。几个舞女在等待顾客光临。客人们一踏进大门,音乐就响起来了。一个年轻的越南人走上来迎接。他一身白装。中国人和女孩共舞。大哥哥盯着他们,嘲弄他们。嘴里骂骂咧咧地。他独自一个人,阴沉沉地,还勉强装出一副笑脸。中国人问女孩:“是什么引他发笑?”“笑我和你跳舞吧。”女孩和中国人也笑起来。突然,大哥哥的笑声变得尖厉吓人,他叫道——“对不起,这太可笑了。我忍受不了……他们实在太……太不般配了……我忍受不了……”中国人离开女孩。他穿过舞池,径直朝坐在母亲身边的大哥哥走去。他逼近他,认真地打量着他,好像对他很感兴趣。大哥哥怕了。中国人冷静地、沉着地、微笑着说:“话说在前,你我只有一面之交,不过你要想找麻烦嘛……没必要这样装腔作势……你想干就干嘛!”大哥哥怕了:“我,我不想干什么。不过,要动拳头……随时奉陪……”中国人大笑起来:“……我练过功夫的,我总是把话说在前。”母亲担心了,她说:“请别在意,先生,他喝多了……”大哥哥越来越气虚:“我连笑的权利都没有吗?”中国人笑了:“没有。”“这笑声怎么让你不舒服了,你说说……”中国人一时说不出来,他找不到合适的词。突然,他找到了:“假惺惺。对,就是:假。除了你,没人相信你在笑。你打错算盘啦。”小哥哥起身向酒吧走去他邀请一个混血女人跳舞。他不想听中国人和皮埃尔的争执。大哥哥站在原地,没有逼近中国人。他重新坐下,低声说:“他算老几,这个家伙。”中国人接着和女孩跳舞。舞曲结束了。大哥哥到酒吧去要了一瓶马尔丹·百利叶酒,在离中国人远远的地方坐下。中国人在惊魂未定的母亲身边坐下。她抖抖索索地问道“您真的学过武功,先生?”中国人笑了:“啊,没有……一点也没有……请放心,夫人。您无法想像这东西离我有多远了……没这回事,夫人。”母亲笑了,说:“谢谢你,先生。谢谢。”她又说:“在这儿,所有的中国富人都会这功夫?”中国人不知道。她已不再听母亲说话。他盯着大哥哥,目不转睛地,说:“真有意思,您儿子长着一副挨揍的模样。对不起……”母亲靠近中国人,低声说她心里很清楚,这是她的灾难她说:“我女儿一定告诉过您了。原谅他吧,先生。尤其是原谅我吧,我没教好我的孩子,我罪该万死。”母亲朝酒吧那边瞅瞅,说她应该把他带回旅馆,他醉了。中国人笑了,说:“是我应该给您陪不是,夫人——我不该去答理他……刚才在气头上实在忍不住。别为了这事就走。”“谢谢您,先生您讲的我都明白。这是个惹事生非的孩子。”“恐怕是肚子里坏水太多吧?”母亲犹豫一下,接着说:“可能吧,不过主要是恶毒,您没发现?主要是这个原因,太可怕了……他从作恶中得到的乐趣是难以想像的。再说他还有一副作恶的头脑:恶毒的天才。”母亲想了想,“法语里,我们叫做魔鬼的智慧。”中国人说:“中国人叫鬼才或歪才。”“那是那么回事儿,先生。”“我同意您的观点,夫人……我希望您实话告诉我,夫人,关于您的女儿……您大儿子打过她吗?”母亲突然低声呻吟起来。她惊恐不堪。母亲迟疑了一下,死死地盯着中国人。“没有。我倒是打过她,先生。他嘛,我倒坦心他会杀了她。”中国人向母亲报以微笑:“凭一时的兴头,您儿子?”“……怎么说呢?没那么简单。出于感情冲动,为了找点快乐,有时为了不肯认错……您瞧瞧。”母亲哭了。远处的长子觉察出异样。他走回来。当中国人的目光停在他身上时,他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母亲没发现,她小声问中国人,女孩是否和他谈起过。中国人说没有,从来没有。但今晚他猜到了。他以前也怀疑过,因为女孩总被一种孩子气的恐惧纠缠着——她有一种无时不在的惊恐,一种疑虑,对一切,对暴风雨,对黑夜,对流浪,对大海……对中国人。他冲母亲一笑:“对我,对一切。”母亲嘤嘤哭泣起来。中国人开始审视长子,像观察一件东西似地。他觉得他眉清目秀,穿着讲究,举止潇洒。他问母亲这是怎么一回事。她说,要是他们大哥哥和女孩之间没有这种紧张的关系,女孩早“堕落”了……他认为她会跟所有的男性“上床”。“您相信是这样,夫人?”“我相信,先生。”母亲注意到他的表情:“那您呢?先生。”“夫人,从认识她那天起,我就相信这一点。那天在船上,我一见到她,就想爱上她……”他们眼里闪着泪珠,中国人说:“就算她堕落了,我也会终生爱她。”他还问道:“这事发生在……”“有一天,皮埃尔发现我们三个人,保罗、小女儿和我关在卧室里。他就受不了啦,他扑到她小哥哥身上。”,母亲补充说,“那是我一生中最恐惧的一天。”中国人在叹息中低声问道:“您最为两个儿子中哪一个担心?夫人。”母亲看着中国人,她起身想走,可又坐下了。中国人说:“我请求您的宽恕。”母亲说:“您应该知道,先生,即使一条狗的爱,都是神圣的。况且一个人——就像生命一样神圣——神圣得不需要任何人的理解。”中国人垂下眼睑,哭了。他说他不会忘记,“即使一条狗”,这句话。女孩和唐跳舞。她低声对他说:“我一会儿给你五百块钱,是给母亲的。不过你先别给她。你先藏起来。藏钱的时候,防着点儿皮埃尔。”唐说他知道应该怎么做。“即使他杀了我,我也不告诉他这五百块钱藏在哪儿。自从他天天去烟馆之后,身体比我弱多了。”一边跳舞,唐一边嗅着女孩的头发,他吻她,就像他们在无人之处,没人看见一样。中国人看见唐和女孩跳舞,醋意大发。他一下陷入了仿佛和女孩生离死别的痛苦深渊之中。母亲看出了他的痛苦。她友好地对他说:“我女儿让您吃了不少苦,先生。”大哥哥还在刚才的地方,舞池的另一头,他看见危机已过,中国人变得沮丧了,于是高声骂道:“混蛋的中国痞子。”中国人对母亲苦笑了一下:“是的,夫人,她给我的苦楚超过了我的承受力。”母亲,醉意朦胧。同情地和中国人一起哭了起来:“这真的很可怕,先生,我相信您……您真是太善良了,能这样和我谈我的女儿,这种诚意……我们会谈上三天三夜的,您和我,您不觉得吗?”“是的,夫人。我们会谈她,谈您(停顿),您儿子说是为了她好才打她的,这是真的吗?夫人。”“当然,先生。这很荒唐,但是事实。我可以向您发誓。”中国人拿起母亲的手,轻轻地吻了一下,说:“这完全可能。他也看出她的路很危险。”母亲惊呆了。她哭了,她说:“生活太可怕了,先生。要是您知道……”女孩和唐跳完舞。她说:“信封里还有一个小包,里面是给你的一百块钱。”唐吃了一惊:“他给的?”“对,他给的。别想那么多。”唐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我会留着,等今后回到泰国用。”中国人走到另一张桌前坐下。显然,他想一个人呆一会儿。在偌大一个城市里,他是形单影只的,在生活中也一样。只有心灵深处,对那个和他的肉体、精神行将告别的女孩的爱情陪伴着他。一种可怕的殉情的感觉主宰了他。女孩看出来了。她注视着他。第一次,她发现,孤独一直在守候着他们。就是这份孤独,中国人的孤独抓住了她,使她留在他身边。这份孤独就像绵绵乡情一样缠绕着他们,化作他们的肉体,他们的爱情和他们生息的土地。就在那一瞬间,她感觉到这份孤独,这份心灵深处的孤独。小哥哥请酒吧里一个年轻的混血儿跳舞。唐也在欣赏保罗。他觉得他有一种令人惊叹的优雅。保罗从未学过舞蹈,女孩对唐说。唐以前一点也不知道。母亲和大哥哥也都在看着保罗。小哥哥跳完舞回来,他请妹妹跳舞。他们总是一起跳舞。这实在值得欣赏:小哥哥跳舞时像在梦中似的,好像一点也没意识到他在跳舞。他不看妹妹,妹妹也不看他。他们对舞步一点不在意。他们像公主和王子一样跳舞。母亲说他们不时会心地一笑,狡黠地,不可捉摸地。没人知道底细。他们从不交谈。对视就能给他们欢乐。中国人的眼睛潮了,他低低地说:“挚爱。”母亲听见了,说:“是的,就是这样。”大哥哥突然开口,他对母亲说:“保罗应该回避在公共场合这样表现,他哪像在跳舞……应该让他们停下来……应该规矩点。”似乎没人听见他说什么。只有——不一定——她,女孩。小哥哥和妹妹跳完舞。她来到中国人身边。她想和他跳舞。于是,他们走进舞池。她说:“我刚才有点儿怕。”“怕他杀了他?”“对。”女孩冲中国人一笑。说:“你不能理解。”“我懂一点儿。”“你可能说对了,你说我不会忠实于你。我现在也觉得。我不是为了别的,只为了眼下,现在,我不爱你,我办不到。”中国人没有回答。女孩接着说:“我真希望你不爱我。你是和我玩玩的,就像和别的女人一样。我本来也希望这样。再说也没必要爱上我。”沉默。“大家都要走了,保罗也要走了,只会剩下唐,你会孤单单一个人守着空房子,守着你妻子。”他说他很清楚,这不难想像。他们继续跳舞。“我很想看看你和舞厅里另外一个女孩跳舞。让我体验一下看见你和另一个女人在一起的感受。”中国人犹豫了一下。他走过去邀请舞女中最漂亮的,刚才和保罗跳舞的那位小姐。探戈舞曲。女孩背靠舞池栏杆,面对他们:他,船上的风流公子,身着浅色丝绸套装,舞姿如初夏般的轻柔、萧洒。在沉闷的舞厅里显得不太和谐。她看着他。他在痛苦之中,那种意识到自己的无能,面对传统的无可奈何的痛苦。他心里很清楚,他知道自己决不会杀掉自己的亲生父亲,偷走他的钱,带上女孩漂流四海,或坐上火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他了解中国的传统,他了解自己在传统面前的懦弱。中国人跳完舞回来了。女孩谈起钱。她讨厌这个没它便一事无成的东西。她说:“问题是债务。真的,这个,你想像不出来。这简直让人发疯。我母亲每月的薪水,大部分用来还债了。还债是我们最大的开支。然后就是用来改良那些干涸的、不能耕耘的水田。最后,我们连给农工一份小礼物的钱也没有了。”中国人说:“我想和你谈一谈皮埃尔。上周,我在湄公河烟馆前遇到他。他向我要了一百块钱。我给了他。我想他会一直抽到死的那一天。他还会做许多可怕的事。他什么都会做的。而且越来越糟。”中国人还说:“最坏的是到法国后,要是找不到鸦片,他就抽海洛因,那就太危险了。你母亲绝不能让保罗和他呆在一起。要尽快把他们分开。越快越好。你也是,他会卖了你。他会毫不犹豫地把你卖了换烟抽。他现在还有点怕你……不过不会太久的……他这个人,简直是一个杀人犯。”女孩说:“他曾经想过卖我。是一个路过沙沥的西贡医生。唐从医生那儿听说的。唐当时想杀了他。”女孩停下脚步。她问中国人:“给他一百块!你倒是对谁都很大方……”“没办法。”女孩笑了。她说:“为什么?”“我也不清楚。可能是希望他少给你母亲添麻烦吧。再说,我也喜欢抽大烟。就因为这个,所以我还能理解他一点。”“没人不想杀了他,包括我母亲。一百块就是他对我的估值。他就向那个过路人要了这个价……”沉默。他笑了。他问:“他不讨你喜欢?”“不。认识你之前,吸引我的是唐。”中国人说他早看出来了。他说他先走一步。他还要在琼隆玩一阵牌。司机一会儿来公园门口接她,送她回屋里取钱。她说:“我今晚就把钱给唐。他会等到回沙沥再给我母亲。”舞会接近尾声。中国人向母亲告别。他忘了付钱,突然又想起来了:他走到他们刚才坐的桌前把一百块钱放在茶碟里。侍者拿了钱。随后把零钱放回茶碟里。中国人已经走了。他忘了拿找头。大哥哥慢慢起身,走到酒吧。再转回来走过茶碟旁,他的手从桌上轻轻拂过。女孩和唐看见了。他们笑了。大哥哥一声不吭。他们俩还在笑。女孩和唐为大哥哥偷钱之事笑了好几次。好了,他终于把钱放进了口袋。随后,他有点坐立不安。因为去收小费的侍者大声喊叫,表示对忘了给小费的顾客的不满。大哥哥立即宣称,他先出去转一转,在车里等他们。女孩忘了,小哥哥天性怯弱。她当时也担心起来,为他捏一把汗。小哥哥还在跳舞,若无其事地,他确实什么也没看见。大哥哥赶回来,叫道:走吧!走吧!离开这个糟透了的地方。他心急火燎,命令小哥哥立即离开舞池。女孩介入兄弟之间,她说他应该等到舞曲结束。大哥哥等着。母亲醉了。她觉得什么都好笑,甚至偷钱、儿子的恐惧、慌张。她觉得像一出生动、滑稽的闹剧。她对这种剧本已经倒背如流了,可她还是很有兴趣地观看——像一个不顾及后果的孩子。大哥哥又回到瀑布公园里。公园管理员来通知:舞会该结束了。音乐戛然而止。酒吧关了。女孩对唐说:“我们家真是一个流氓家庭。”唐说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笑了。女孩对唐说,她和他一起去取钱。他一会儿在爱丽斯卖淫的里约特街口等她。他说他知道那儿。他想起了女孩告诉他的故事——爱丽斯的故事。女孩对唐无话不说。除了她和中国人的事。而她却总是和中国人谈起唐。人们从舞厅里走出来。黑轿车亮着灯,像座监狱。车内空荡荡的,司机在等候女孩。大哥哥在自家的车里睡着了。一家人四处张望,寻找中国人。只有唐和女孩狂笑不止。母亲和哥哥坐在车的后座上。小哥哥坐在唐身边。老习惯。列隆·波莱的门被司机打开了。女孩坐进车里。一家人口瞪口呆,他们还在等中国人。突然列隆·波莱载着女孩走了。她笑了。司机也笑了。司机用法语说:“主人说过,我们回琼隆。”司机在单身汉套房前停车。他打开车门。女孩下了车,轻手轻脚地走进屋,像是不想惊醒熟睡的人。她随手关上门,四处看一下:没人。这是第一次。她,不慌不忙。桌上放着一个没封口的大信封。她没有立即去拿。她坐在桌前的藤椅上。一动不动,同这笔钱一起关在屋里。街上,司机熄灭了列隆·波莱的马达。寂静,绝对的。远处街巷里几条狗在汪汪地叫。大信封里有两个小的信封,一个是给母亲的,一个是给唐的。现钞在银行已一扎一扎数清。女孩没往外抽钱,相反地把它们推到信封深处。她还呆在那儿。藤椅上有他的情人的黑绸浴衣,像棺材一样,让人不安。这个地方已经变得陌生了。泪水涌了出来,她依旧坐在那儿。孤零零地守着这笔钱。面对这笔意外之财,她有点激动。当然还有她母亲,她们一起干的:她们弄到了钱。悄悄地,她抽泣起来。一种理性的难以名状的悲戚,并不沉重,一点也不。她取来背包,把信封放进去。她站起来,关掉灯,走了出去。镜头停在她刚呆过的地方。屋里的光线消失了。钥匙在锁孔里转动。列隆·波莱起动了,走远了。最后消失在城区里。里约特公寓。院内空无一人。食堂那边,少男们在唱歌,玩牌。女孩脱下皮鞋,轻轻走过宿舍,朝公寓后门走去。几个女孩正站在后街窗口看爱丽斯在街头卖淫。除了公寓的学生外,还有两个女看管也在那儿凑热闹。这是西贡市最偏远的街巷之一,这座被白人生父抛弃的混血儿公寓就座落在这条街上。女孩走过去,朝街口望去。隐隐约约看得出一个男人正在对一个女人动手动脚。俩人都穿着白衣服。事完了,爱丽斯和她的情人站起来。海伦·拉戈娜蒂也在观看的女生之中。女孩去睡觉,海伦·拉戈娜蒂和其他人都睡去了。爱丽斯回来了。她穿过宿舍,熄了灯,睡了。女孩起身,穿过寝室、走廊、院子,走出公寓。她径自朝与唐约会的地方奔去。她轻吉地、有节奏地呼唤唐。女孩和唐。公寓后墙。唐从暗处走来。她奔过去。他们拥抱在一起。她说她带了钱。他们一起回到公寓后面的汽车里。女孩爬上汽车后座。他们互相凝视着。他明白。他什么也不说。他把车开到动物园。车停在大铁门前。旁边是猛兽馆。她说:“以前,我总是每星期四一个人来这儿。后来,我就总和你一起来。”他们对视。唐说:“你是他的情人。”“对……可你不希望这样。”“不希望。”小司机在发抖。他讲了几句越南话,也不看她。她说:“来吧,唐。”“不。”“我们、你和我一直都渴望……来吧,你怕什么……来和我呆一会儿吧,唐。”“我,我不能。你是我姐姐。”他靠了过去。他们亲吻着,互相呼唤着。他们哭了,还没有爱过就哭累了,睡着了。女孩醒来。夜黑沉沉的。她呼唤唐。她说他应该在天亮前回到查尔勒旅馆。查尔勒旅馆客房。小哥哥躺在那儿,熟睡着。唐和女孩走到另一张床边,躺下。他们在谈母亲,悄悄地。他说他对母亲谈过皮埃尔。他告诉女孩:“上星期,皮埃尔又在烟馆偷了人家的钱。母亲说他不及时付清钱就会坐牢的。坐牢,这个念头让母亲坐卧不安。即使他马上就要回法国了,她也得先把债付清。她得留下一笔钱给烟馆。我真奇怪她怎么没被折磨成疯子。”女孩说:“她早病了,你是知道的。”“对。我知道。”女孩说:“对了,别告诉母亲这笔钱的事。否则当天她就会被皮埃尔弄得身无分文。”“我知道。我自己会去烟馆把债还了,再把剩下的钱藏起来。”寂静。女孩看着唐。她对他说:“我一辈子都会想得到你的。”她把装有钱的信封交给唐,唐把它放进一块头巾里,再打个结,把它捆在腰间。她拉紧头巾的结。唐说:“他总会设法把这笔钱弄到手的,皮埃尔。”女孩说:“对我,你也别说出你把钱藏到那儿了。”唐说即使对保罗。他也只字不提。女孩注视着熟睡的唐。他们开车去海滨时,唐总是唱歌让女孩安睡。他说这首歌能驱赶魔鬼、猛兽、海盗、热带森林里的灾难。唐熟睡着。女孩抚摸着唐的身体,她想起了泰国的热带丛林。她泪眼汪汪。唐听任女孩去爱抚他,他为她唱起了歌。她哭了。她问他为什么不愿意要她。他笑了。他说他总觉得自己会杀白种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他说他得管住自己。琼隆。司机一个人在家。中国人不在。他将从别人不知道的地方回来,像客人一样去拜访女孩。屋子,即使是晚上,也得上锁。但中国人不喜欢锁门。他说左邻右舍都很熟。过去他们不时聚在一起喝酒。自从认识了女孩之后,他就再没和他们一起玩过了。女孩问他是否还怀念那些聚会。他说他也不知道。一天晚上。最后几天的一个晚上。黑轿车没有停在校门口。她顿时手足无措。叫了辆人力车,直奔琼隆。他在那儿,孤零零地,睡着了。他的睡相像个孩子,蜷缩成一团。她知道他在装睡。她离得远远地,长久地注视着他。他装作刚醒来,冲她一笑。他不吱声,只是望着她。他伸出双臂。她走了过去。他让她躺在自己身上。他翻身爬在女孩身上。过了一会儿。他说他不能做爱了。顿时,离别这个念头蓦然升起。弥漫在整个屋子里,像一股臭气,追得人想溜之大吉。他说他的肉体不愿再接受那个行将远行的女人,那个将永远把他孤零零地抛在这儿的女人。他不谈什么悲伤,已无所谓了。他的身体已经爱上了这种痛苦,女孩已被这种痛苦替代了。女孩怎么也搞不懂他的心境。他解释得很差劲。可以这样理解吧:他爱过她,像疯子一样,不顾理智和生命。而现在,他不再要这份让他太痛苦的爱情了,他只留下了这份爱情的纯洁的理智的部分,使他痛苦的部分。每天晚上。司机都在列隆·波莱里等候女孩。他把她抱进怀里。他问她公寓大门是否定时关闭,她说是的,当然罗。——不过总是可以把看门人叫起来的。她说:“他认识我。要是叫不醒他,可以绕到厨房后面去叫醒一个男孩,他会把门打开的。”他笑了。他说:“他们都认识你,那些男生。”“当然罗。我们每天进出一个门,像兄弟姐妹一样。还可以和他们讲越南话,他们一定会惊呆的。”女孩突然发起火来,莫名其妙地:“要是我每晚必须回去,我母亲一定会知道的。那我就带上我小哥哥和唐,一起到海边的防护堤上去。”中国人问具体在什么时方。她说他知不知道都无所谓的。她重复地说:“海边防护堤,我、保罗和唐在一起。”她谈起来像是去天堂似的。他问道:“你有根本不回公寓过夜的时候吗?”“除了我母亲来西贡。我告诉过你了。我就去查尔勒旅馆。去电影院。我很少一个人去。我小哥哥和唐来时,我们就一块儿去。”“你有时和唐单独去防护堤吗?”“对,有时也去。雨季之后或播种之前。”她讲述起他们同睡在一张行军床上。那时她还很小。他还不敢去碰她。他们常为此开玩笑,装着为此痛苦不堪。为我们的渴望流泪。”后来,他开始回避这种游戏,他真的爱上了我。”中国人不作声,任她自言自语。他注视着她,她说:“后来我发现让他发愣的不是我,而是那些从里约特公寓偷跑出来坐在艾登电影院最后一排的混血儿。”她说:“我很少跟海伦上电影院。她觉得无聊。她不喜欢电影。其实,你知道吧:我们家的人去艾登不付钱。很久以前,我母亲在那儿弹过钢琴。现在的剧院老板为了表示对我母亲的谢意,允许我们免费进去……我忘了,我还和我们数学老师去看过电影。”“为什么和他呢?”“是他请我的。他很年轻,在西贡闷得发慌。”“他挺吸引你吧?”女孩迟疑了一下:“马马虎虎……”“那唐呢?”“怎么说呢?……他比那个数学老师多一千倍的吸引力。他相当相当让我着迷。你是知道的。”“是的。”“那你为什么问我这个呢?”“想让你受受苦。”女孩突然变得极其温柔。她说她总是很高兴谈起唐。他说他本人也很喜欢唐,没人能够不爱上他。她说总有一天唐会回到泰国山区的村庄里,那儿离防护堤不远。他们朝海洋运输装卸码头驶去。自从天气暴热起来以后,他们每晚都去。司机在一个用树枝搭起来的露天酒吧前停了车。他们喝酒。中国人注视着女孩,对她满怀爱怜。他对她说:“我真是太宠你了,没有办法。”他笑了,“即使那是件痛苦的事。”司机和他们一起喝酒,他们三人一起说笑畅饮。只是,司机从未和女孩谈起过他自己。她的目光停在中国人身上。她想告诉他一件事。他看出来了:“怎么啦?”她说今晚她想回公寓去。她说:“为了海伦。她会一直等着我的。如果我不回去,她会伤心的,她会睡不着觉。”中国人看着她:“说谎。”“对,全是编的。”她接着说,“我真的想一个人呆一呆。好好想一想你。想一想我,想一想发生的一切。”“什么也别去想。”“好吧,什么也不去想。”“想想你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吧。不,我知道你从来不去想这些事,想你会变成什么样。”“真的从不。这倒是事实。”他说他早看出来了。她冲着她的情人嫣然一笑。她又找到了他,躲进他的怀抱,说:“随着我们的故事的发生,我想我的生活就开始了。这是我生命中第一个故事。”中国人抚弄着女孩的长发,说:“你怎么知道……”“就因为这个故事,我常想到死,想到痛苦,想到与世隔绝。想到离开你远远地去爱你,去为你受苦,去做我想做的事。”她抬起眼睛望着他,说:“你跟我一样,也想一个人呆着。”“是呵,我嘛,每天晚上,你一睡着,我就离开了你。”她笑了。她说:“我嘛,也是晚上。我想,是你讲中国话的时候。”她转过脸,又讲述起来:“上个月我以为我怀孕了。我的月经晚了一个多星期。起初,我感到很紧张,不知道为什么很担心。后来没事了……我又后悔极了。”她停住了。他把她抱在怀里。她在发抖。她没哭,说完之后,她有些发冷。“从那以后我就开始想像那婴儿的模样。我真的看见他了。他跟你一模一样。你和我们在一起,你正在玩着小孩的手。”他什么也没说,她问,如果真有这个小孩,他父亲会让步吗?中国人沉默不语。随后他说,不会的。真那样,才是一场悲剧了。总之,他是不会让步的。女孩看见他在流泪。她扑在他怀里也哭起来了。她说他们一定会再见面的,要不,怎么可能呢……他不回答。女孩穿过里约特公寓大院。走廊尽头厨房那边,男生宿舍还亮着灯。唱歌的男孩就是那个跳狐步舞的。这天晚上,他唱的歌,女孩非常熟悉。唐和女孩去海边防护堤,清晨走出森林时,唐总是要唱这首歌。女孩很喜欢穿过里约特公寓大院、操场,宿舍,她还很喜欢夜深人静时的恐怖。这一切都对女孩充满了吸引力;还有男生们对深夜归来的白种女孩的饥渴,这也非常吸引女孩。女孩的床边,海伦·拉戈娜蒂派睡着。女孩没叫醒她。女孩闭上眼,顿时沉入了同样的睡眠中,昏沉沉的,孩子般的。单身汉套房。他们躺在床上,互相依偎着,他们谁也不看谁。中国人痛苦不堪。对龙海的恐怖又来了,每天晚上都会来到他们面前。这天晚上,她对他谈起海伦·拉戈娜蒂。她说她想把她带到这儿来,让他和她做一次爱。如果女孩自己去邀请海伦,她是不会拒绝的。“我真的很想看看你和她做爱。是我把她给你的——我很想在我走之前看到。”他给弄糊涂了,好像这些话对他没起任何作用。他看也不看她一眼。她一边哭一边说着。他看着别处,街道,夜空。她说:“你就当她是你妻子吧……就当她是一个中国女人……可她是属于我的,是我把她交给你的。用这种痛苦去爱你,对我很有吸引力。我和你们呆在一起,我看着你们。我给予你背叛我的权利。海伦十七岁了,不过她还什么都不懂。我从来没有见过像她那么漂亮的女孩。她还是个处女。她会让人发疯的。只是她一点也不知道她的魅力,一点也不知道。”中国人不出声,女孩叫起来:“我那么强烈地为你渴求她……我把她送给你。……你听见了吗?”她不停地叫喊。中国人自言自语。他没谈什么海伦,他在谈自己的痛苦:“我什么都不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我怎么会听从我父亲?怎么会让他这样毁了他儿子?”沉默。女孩躺在她的情人身上。她用拳头打他。她叫道:“她很忧郁,她,海伦……可她连自己的忧郁都没有意识到。公寓里所有的女生都爱上了她,甚至女看管、校长、老师,所有的人。可她一点不在乎。也许她根本没有察觉。她根本不知道。来你这儿,她会的。你可以去占有她,就像占有我一样,对她说一样的温存的话。然后,你会把她和我混同起来;最后,你们会把我忘掉。我看着你们,我会哭的。离我启程,只剩下十天了。我实在不能不去想,想像你们在一起的情形。太难受了。”中国人叫起来:“我不要海伦·拉戈娜蒂,我谁也不要。”她安静下来。他睡着了。在电风扇的热风里睡着了。她低声乞求着:“就一次嘛。”后来,她也睡着了。漆黑的深夜,突然大雨暴降。女孩睡着。中国人平静地、绝望地说:“雨季来了。”女孩惊醒。她听到了雨声。女孩又睡着了。中国人温柔地叫醒女孩起来观看暴雨。他说这雨多美呀,多有激情。尤其在夜晚,在三伏酷暑之后。她睁开眼,她什么都不想看。她又闭上眼睛。她什么都不想看,她说。她转身面对墙壁。窗外大雨肆意泼洒。琼隆像被一条大江淹没了。他陷入沉思,孤独地。他们都很寂寞,他们都已失去了对方,他们离得很远。沉默。他问些极其客套的问题。他们已经是为说话而说话了。他们都不自然地颤抖着,他们的手在颤抖。“你回法国后准备做什么?”“我有一份奖学金,我会继续上学。”“你母亲对你有什么期望吗?”“没有。她只为她的儿子们着想。至于我嘛,她没什么可期望的。保罗……她会把他留在身边。我倒更希望他和唐呆在一起,呆在海边防护堤上。”中国人问起唐:“他的家在哪儿?”“他不知道。我母亲把他带回来的时候他还很小。真有意思,他一点也记不清他的父母。他只想得起他的兄弟姐妹,想得起原始森林。”“他再没设法去打听他兄弟姐妹的消息?”“没有。他说谁知道他们是不是还活着。”沉默。女孩猛地扑向中国人、紧紧地靠着他,一动不动。他们哭了。她问道:“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吗?再也不会?”“再也不会。”“至少有……”“不。”“我们会淡忘?”“不会。”“我们会和别人做爱?”“会的。”泪水把他们溶化在一起,她低声地说:“那么还会有一天,我们会爱上别人。”“当然。”沉默。他们只是流泪。“那么还会有一天,我们会平平静静地谈起我们现在,会讲起现在情景。”“对,会有那么一天。很久,很久以后,我们会写一本小说。”“我不知道。”他们的泪还没有流完。“还会有一天我们都会死去。”“对。爱情会跟着我们的尸体一起进入棺材。”“对。棺材上还有许多许多书。”“也许吧,可谁能说得准呢。”中国人说:“不,我知道的。会有很多很多的书。我知道。一定的。”夜已深,雨声大作。他们拥抱在一起。这一次,睡着了。画面上有他们的身体轮廓,很昏暗,由于雨天昏暗的天色——看得出女孩瘦小的身体和中国人修长的身体。黑漆漆的房间里闹钟响了。女孩起床,看看窗外。天似乎还没亮。她突然想起什么,泪直往外淌。她洗过澡,一边哭一边擦干身体。她看了一眼闹钟。还早,不到六点钟。一定是他让司机上的闹钟。天依旧黑沉沉,像黑夜一般。司机打开门,送来一杯咖啡,一块中式点心。她突然记起来,今天是她大哥哥启程之日。司机应该把她送到远洋码头。汽车驶向海岸口。全速行驶。他们出现在码头栅栏外。唐、小哥哥,面对行将起锚的客轮。天已大亮。天空阴沉沉的,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码头上,停靠着一艘大船:有三级舱位的大客轮。栅栏后面,站着唐、女孩、保罗,女孩找到了他们。栅栏前,母亲只身一人和她的长子在一起。码头上还有两三个白人。他们看起来像是苦役犯。在码头上来往的行人中,还有一些身着土黄色军装、赤着脚的地方警察。他们是为了查缉鸦片走私犯、越狱犯、逃票人和不同种族的各路集团的流氓分子而巡逻。船上一、二等舱位都被科伦坡的印度人以及在新加坡下船的其他肤色的人占据了。这是一次极其平常的启航。甲板上出现了大哥哥,他站在船头上。他走到舱面上想靠近码头一点儿,最后看一眼自己的母亲。她好像没有看见他。他努力地保持脸上的笑容,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看不见他的妹妹和弟弟。他注视着这个满面羞愧的女人,他的母亲,突然声泪俱下。这是母子间第一次分别。他已经十九岁了。女孩和小哥哥抱头痛哭。没有人能分担这份对家庭的绝望的悲伤。唐抱住他们,抚摸着他们的脸颊。他被他们的眼泪感动了。他也为母亲的眼泪感动了。他哭了,为了这个家,为了他对女孩的爱。母亲,面对海轮,看不清她的面孔。她转过身,走回栅栏。靠在留下来的她的孩子们身边。她不出声地哭泣着,悄悄地。她已经耗尽了全部的气力。她像已经死了。和唐一样,她抚摸着被大哥哥抛弃的两个孩子,想着那个由于自己的宠爱而堕落的,被上帝忘掉了的孩子。轮船的汽笛声蓦然响起。母亲疯了似地拔腿就跑,拼命朝轮船跑去。唐冲出栅栏,追上去,把她抱在怀里,她也不挣扎,她说:“我不是为他的离去而伤心……我难过的是他的堕落。对我来说,他已经死了……我再也不想见到他了,实在没必要……”轮船正在离开海岸,唐不让她看到。哥哥越走越远。低着头,他离开了甲板,他也不再寻找母亲了。他消失在船舱里。他们在那儿呆了很久,三个人抱在一起。唐放开母亲,她也不再眺望远方。她知道这已是没有意义了,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有唐还在哭泣。他为大家流泪,也为他自己,这个孤儿。房门大开。她走了进去。中国人在抽大烟。他对女孩的出现毫无反应。她走到他身边,躺下,和他的身体保持一定的距离。她一阵一阵地抽泣。他不去理睬她。她对他的冷漠不太在意。他也理解她的沉默。他说:“完了?”“唉。”“我听见了汽笛声……我只是悲伤。不应该流泪,又没人死去。”女孩也不回答,自始至终平平静静。她讲起她今天早上从唐那儿听来的事儿。她母亲把自己的儿子安排在他们过去的代理人多尔朵涅的公寓里。她回法国后也见不到他了。就因为这个,她是那么绝望地和他分别。她说:“她很内疚。觉得这几年把我们,保罗和我丢在一边不闻不问。她觉得很过意不去。”中国人谈起他的婚事,想让女孩忘记哥哥的离去。他说:“我妻子,她来沙沥了。这是婚礼前最后一次拜访。我得回去看她。”女孩听见了。她猛地一下回到了现实中,急切地想知道这个更强烈、更吸引人的故事。所有小说里都有的故事。关于另一个女人,素不相识的,所有爱情故事里都有的那么一个。中国人明白女孩又回到了他身边,听他讲故事。一边抚摸着她一边继续讲下去。他反复说,你知道,在中国几千年以来就这么回事儿,普普通通的。她说就因为这样他才应该讲讲。“我第一次见到我妻子时,她才十一岁,我二十岁了。她六岁时,我们就由两家父母包办定婚了。我从没和她说过话。她很有钱,跟我一样。双方都是为了门当户对而定下来的。也就是说我们两家财产均等。她珠光宝气(他笑了)穿金挂银,跟我母亲一样。”女孩像他希求地那样专注地听着,问道:“那为什么恰恰选中的是她呢?”“因为她家的名声极大。”女孩笑了,有点嘲讽地。中国人也笑了,他说:“我总忘记你还小,还是个孩子……爱听故事的着迷样才让我想起来……”她紧紧地依偎他躺着,把头埋在他怀里。她很难过。没有眼泪。再没有了。中国人低声呼唤:“我的爱……我的宝贝。”女孩把手放在中国人额头上:“你很热,好像在发烧……”中国人仔仔细细地看着她,在故事还没有结束之前,想把她看个“够”。他说:“你想告诉我什么?”“嗯,我对你说谎了。十天前我刚满十五岁。”“一样的。”他犹豫了一下,接着说:“我父亲知道的,他告诉我了。”女孩叫起来:“他真让人恶心,你父亲。”他对女孩笑笑,说:“中国男人尤其喜欢黄花少女。别哭,我早知道了。”她说:“我没哭。”泪水在流淌。他说:“我也有件事要告诉你……我让人带给你大哥哥一些鸦片,没这玩意儿他就等于死了……这样,他可以在船上熬一熬……我还让人给了他一笔钱,供他一个人用。”她缩回身子,怒气冲冲地。她一言不发。他说:“我本想再爱你一次。可我对你一点欲望也没有了。对你来讲,我已经死了。”沉默。她说:“这样也好。”他们四目相对,直到泪水阻挡了视线,再也看不见什么。平生第一次,她说出了此时该说的——每一本小说里都有的,电影里、日常生活里都可以听到的,每一对情侣都说的:“我爱你。”中国人把脸藏起来。女孩这话的陈腐,像闪电一样,击中了他。他说,对,这是真的。他闭上眼,低声说:“该来的都来了。”他吻她的嘴唇,她的脸颊,她的身体,她的眼睛。长时间的沉默。他不再看她,手也从她身上移开了。他推开她,呆呆地。她怕了,对龙海的恐惧。她爬起来,套上裙子,拎起鞋、书包,站在屋子中间。他睁开眼,转身面对墙壁。不再看她,用一种陌生的温和说道:“以后再别来这儿了。”她没走,她说:“那怎么办?……”“我不知道。反正别再来这儿了。”她问:“就是你叫我,也不再来了?”他没有回答。沉默了一会儿,说:“就是我叫你,也别来了。”她走了出去,关上身后的门,停住,等着。他没有出声。就在她走上汽车的那一瞬间,他叫喊起来——沉重、拖沓、无力、愤怒,像呕吐一样恶心,像中国一样古老、深沉的一声喊叫。突然,喊叫声变得尖厉了,像一个弃妇、一个痴情人的歇斯底里的抱怨。慢慢地,又变得温柔,梦幻般的;接着,荒诞、恐怖、阴暗、局促、混乱,像疯狂,像死亡。女孩什么也听不出来,一个字也听不出来,一个声音也辨不出来。这声音像是对死亡的咆哮,像什么动物的,实在说不出来。像一条狗,对,有点儿像;同时又像一个人。爱情绝望把人与兽交杂在一起。公路上行驶着一辆汽车,渡船上的那一辆。女孩坐在车里。她回沙沥去看她母亲。房门大开,没有一丝动静。母亲在那儿,客厅里。她睡着了,躺在摇椅上。穿堂风从她身上拂过。她披头散发。离她不远,靠墙处,蹲着唐。女孩走过去,母亲惊醒。她看清女儿,脸上浮起淡淡的微笑,有点讥讽地,她说:“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你怕什么?”“怕你死。”“你错了。我还不忙着呢。正休息呢。放假了。我再也不拍他们自相残杀……我很幸福……”声音突然变得沙哑,她哭了。沉默。她开始仔仔细细地打量她的女儿,她一边哭一边笑,被女儿的出现搞得很兴奋。“这帽子是怎么回事?”满面泪痕的女儿冲母亲一笑。母亲回报一笑。她不太注意女儿的眼泪,只盯着她的帽子。“嗯,还行。挺适合你的,换了个模样,是我给你买的吗?”“你以为还会有谁?”她笑了,“有时候,我们也能从你那儿得到我们想要的东西。”“是在哪儿买的?”“卡蒂奈街。大减价的时候。”母亲好像喝醉了。她出其不意地换了话题,问:“保罗今后能干什么?”女孩不回答。母亲继续说:“他还是能干一些事的。现在他什么都不用怕了。”女孩说他一生都会胆小怕事的。母亲问唐的看法:“你认为保罗能干点什么?”唐对女孩说:“他可以当会计。他很擅长计算。他对机械也很在行,他对汽车工业尤其有兴趣……不过,他一生都会小心谨慎的。”母亲不愿意谈起这份恐惧心理。她说:“对,这种事很常见……的确……像他那样的孩子一般都精于算术……有的甚至是天才。(眼泪,又涌来了)我没能给他足够的爱……也许就是由于这个原因。”唐说:“不,你不应该这样想。这是遗传的,家庭血统决定的。”“你真的相信?”“我敢肯定。”沉默。母亲问她女儿:“你知道吗?我最后还是放弃了。他们已同意买回山坡上那块地。用这笔钱,我就可以还债。”唐瞅着女孩,暗示她不要相信母亲讲的话。母亲没看见唐,其实看见了也一样。沉默。女孩扫视了一下光秃秃的四壁,说:“他们把家俱都搬走了。”“嗯,还有银器。剩下的五百块,我准备留下来作为在法国的开销。”女孩笑了,高声说道:“我们什么都给他们了,我们不欠他们什么了?”母亲也笑了,也高声喊道:“总算一切都了结了,了结了。”她突然像孩子一样说起话来“他们可以来抄家……不过什么都没有了。”他们三个人大笑起来。保罗听到笑声,赶快过来。他在唐身边坐下,背靠墙壁,跟唐一样。他也有一种跟母亲一样的笑声,用大哥哥的说法,那笑声宏亮、高低起伏,是一种“北方”的笑声。女孩说:“对我来说,最好别有这种事了。总有一天,会有一个人来娶我的。”母亲抚摸着女孩的头。保罗冲妹妹一笑。唐和保罗一起出去了,他们去拿凉茶——没加糖的——母亲每天都喝,这是唐的建议——为了“清血”。母亲和女孩单独在一起。母亲对此刻坐在她身边的女儿说:“真的……你很讨男人喜欢。你应该知道这一点。还有,你之所以讨他们喜欢,是因为你自己本人,决不是因为你的财富。你水远都是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接着又是一阵沉默。母亲问女孩:“你还去看他吗?”“嗯,他叫我别再去了,我想我还是会去的。没有办法。”“那……你去看他不是为了钱吧?”“不,”女孩犹豫了一下,“不只是。”母亲惊诧,突然痛苦地低声问道:“你不会对他念念不忘吧?……”“难说。也许。”“一个中国人……真有意思……”“是呵。”“那,你一定很痛苦……”“有点。”“不幸……天哪,不幸!”沉默。母亲又说:“我倒真愿意再见这个人一次,你知道……”“他不会愿意的。”“这不是为了钱,不对,对他来说……钱,我还从没有挣过那么多呢。”她们一起笑了。她们的笑声是一样的,充满活力。女孩看着摆放过已被高利贷者搬走红木立柜的地方,问母亲立柜上的花纹是不是榛树和松鼠。她说:“我已经记不清了。”她看着墙上的痕迹,说:“我想,可能是睡莲吧。这儿的家俱上都有这种花。这样真好,什么都不带,空着双手上路,算是一种幸福吧。”女孩问:“我们什么时候走?”“最迟,再过六天,除非有什么意外。我把那张床也卖了。卖得很贵。床还很新。其实我很后悔,法国的床太软了,我总睡不好。”沉默。她又说;“我什么都不带。好轻松。我的行李已经准备好了……只剩下一些书本信件要整理,你父亲的书信,你的法文作文。呵,我可不能忘了去拉玛利答莱,那儿的冬季衣服很便宜,你知道吧,等我们到法国,已是秋天了。”母亲睡着了。女孩走出客厅,在家里四处转一转,看一看。她还留有许多记忆。唐在厨房,在准备晚上的米饭。保罗在他身边。这是一个平常的日子,自上个假期以来就等待着巨变的一个平常的日子。女孩审视着她的家。什么都没有了。连卧室里那架老掉牙的缝纽机也没了。床还在原处,可上面已贴上了中文标签。女孩走进浴室,在椭圆形的镜子里打量自己。镜子里,小哥哥穿过院子。女孩轻声叫道:保罗。保罗从河边的小门走进浴室。他们长长地拥吻在一起。她脱光衣服,在小哥哥身边躺下。就在这个下午,就在小哥哥突如其来的狂乱的喜悦之中,在她温存而带嘲讽的笑意中,女孩发现她在沙沥的中国人和永隆的小哥哥之间,只经历了一种爱情。小哥哥在浴室冰凉的瓷砖台阶上睡着了。她把他一个人留在那儿,她回到母亲的客厅。唐也来了。母亲在喝着苦涩、冰凉的茶水。她冲唐一笑,说今后在法国她也会自己沏这种茶。她问保罗在哪儿。唐说他不太清楚,可能去新开的公共游泳他了。女孩回到客厅后,没有和唐交换过一次眼神。母亲问女孩还去不去学校。女孩说不去了。除了法语课,因为她很喜欢。“你等什么?”“我什么也不等。”母亲想了想,说:“对……就是这句话……我们什么也不等了。”女儿抚摸着母亲的脸,对她笑一笑。就在这个时候,母亲告诉了她一直横亘在她们母女俩之间的秘密:“我从来没对你讲过……不过你应该知道——我过去在学业上没你那么轻松……我嘛,太严肃了,严肃得过份了……就这样我失去了生活的乐趣。保持你现在这个样,别听我的。你答应我。决不。”女孩哭了,她答道:“我答应你。”母亲,一半为了消遣,假惺惺地谈起中国人:“听说他快要结婚了。”女孩没有回答。母亲温柔地说:“回答我。你怎么不答理我。”“是吧。他要结婚了,在这儿,在沙沥。最近几天……除非他在最后一刻把什么都推翻……婚事,他父亲的命令……”母亲发愣,她说:“你想他会有这个力量吗?”“不会的。”母亲痛楚地,还算冷静地说:“那就是说没有希望了……”“一点儿也没了。”母亲东拉西扯,自言自语,但至少还保持着一份冷静:“不会的……你是对的……中国孩子是在三纲五常中长大的……父母对于他们,就是上帝……这真有点可恶……也许我可以和他谈一谈,最后一次……你说呢?我给他解释解释。不会有什么坏处……我可以试着给他讲清楚我们的情况,至少让他不要丢掉你……”“他决不会忘记我的。决不会。”母亲闭上眼睛,像睡着了似的说:“你怎么知道?”“我知道。就像我知道每个人都有死的那一天。”母亲低声哭了,她流着泪说:“呵,这是什么样的故事呀……上帝……什么故事呀……那你……你会忘了他吗?”女孩违心地说:“我,我不知道。再说,我也不能告诉你。”母亲的眼光变得生动年轻。她说:“失去希望的轻松。”“那就什么也别说了吧。”母亲问女儿:“有些事你好像没告诉我……或者根本就没有什么事。”女孩垂下眼睑,继续说:“有是有的,不过,说不说都一样。”母亲说这倒也是,完全无关紧要。保罗回来了。母亲问他去哪儿了。保罗说,去公共游泳池了。这是小哥哥第一次撒谎。女孩和唐笑了。母亲什么都不知道。小哥哥在唐身边坐下。唐心平气和地“揭发”母亲的所做所为。母亲听着,好像唐讲的是别人的事,好像她觉得很好玩。唐用手指着她,说:“她还多给了大哥哥五百块钱。她没有办法。要是不给,他会杀了她的。杀了他自己的母亲,这是无疑的。她心里明白。”女孩看着母亲,母亲一副冷漠的样子。女孩问唐,后来他怎么办了呢?听到这儿,母亲突然来兴趣了。唐说:“于是我写信告诉中国人的父亲,说哥哥把所有的钱全偷走了。他父亲随后就叫我去见他。我去了。他又给了我五百块,让我转交给母亲。她拿到了,不过皮埃尔已经走了,再也偷不了了。”母亲好像睡着了,好像对故事本身,对自己莫名其妙地卷人故事感到非常厌倦。保罗笑了,一种狡猾的恶作剧的笑声。他问:“全都是他父亲掏的钱吗?”女孩抬眼看母亲,走过去拥抱她。母亲在冷漠中突然爆发出一种狂热,发出一声短促尖厉的叫声。接着大家都笑了。全家人的狂笑。他们都很高兴。因为唯一没有参与的小哥哥一语道破了真相。女孩说他父亲就这样把一切都一笔勾销了……轻松地,毫无条件地。唐笑了。他说他父亲唯一要求的是要他们从殖民地滚蛋。大家的眼泪都笑出来了。尤其是保罗。唐继续说:“他父亲让我转交给母亲一封信。信上说她的儿子在沙沥、甚至在永隆,所有的烟馆都欠了债。因为他还未成年,只有十八岁。她,作为母亲,是他儿子债务的偿还者。如果中国人的父亲不给她钱,我们的母亲就会失业,失去一切,甚至坐牢。”母亲认真地听着,突然她大笑起来。叫喊起来。她说:“要是我不想回法国呢?”没人回答。就像她什么也没说。事实上,她真的等于什么也没说。女孩用唐的语气对唐说:“他父亲还了债,条件是让我们滚蛋,是吗?”“对。”小哥哥笑了。他一字一句地重复道:“要我们滚蛋。”唐像孩子一样笑了。他说:“对了……皮埃尔偷走的五百块,他父亲也留给了他。因为没有钱,皮埃尔就不能抽大烟,这是很危险的。他只能成天昏睡。他会自杀的。就为了这个,他父亲给了他五百块。(停顿)后来他父亲第二次写信给母亲说,什么哥哥呀、鸦片呀,没完没了的钱呀,一切的一切都够了。”母亲放声大笑。唐、小哥哥和女孩也笑了。“在信封里面。”唐继续说,“他又放了五百块。他父亲在信里对这笔钱只字不提。因为他的儿子对此一无所知。他不想让儿子知道他又给了母亲钱。”女孩笑着问唐:“你怎么知道这么多?”“是别人告诉我的。我嘛,很留心——对有关你们的事很注意……包括皮埃尔……包括中国人的父亲……有时他们也讲些他们当年逃离中国的事。我都听到了,他们还讲个不停。”大家都跟着唐笑了。母亲不想听下去。大家又低声说话。过去的事让母亲感到无聊。女孩走到院子里,靠在花园栅栏边。唐走到她身边。他们拥抱在一起,互相亲吻着对方的脸庞、眼睛、头发。她叫着他的名字:唐。她说他应该设法回泰国或别的地方,如欧洲、法国、巴黎。“为了我吧。”她说。“对,为了你。你们走后,我就回到防护堤去,然后再回泰国。”“呵,你和保罗谈过了吗?”“没有。我只跟中国人和你谈了,对其他人都没说。”“为什么跟中国人说?”女孩有点儿不安。她问他会不会去找他的父母。唐说,自从上次他谈起这事以后,他再也没想过。不过,他很想念他的兄弟姐妹。谁知道还能不能找到他们。女孩又想起刚才的事:“你为什么跟中国人谈这些?”“为了你走之后好去看他,和他交个朋友,和他一起谈你,谈她——我们的母亲;和他一起哀悼对你的爱恋。”唐开车,女孩坐在旁边。他送她回西贡。他们先去单身汉套房,然后再去公寓。女孩有点担心,她对唐说了,唐说他也为中国人担心。琼隆。列隆·波莱停在门口。司机在车上。司机走到女孩身边,对她笑笑。他说主人去打麻将了,一会儿就回来。司机告诉女孩门开着。主人告诉过他,女孩会比他先到。唐开车返回沙沥。女孩走进小屋,她四处张望,也许是为了装满记忆。她脱下衣服,冲个澡,躺在床上靠墙处他平日的位置。她闻着茶叶和蜂蜜夹杂在一起的中国气味,她吻着他身体躺过的地方。她睡着了。中国人回来了,天已透白。他脱下衣服,在她身边躺下。他注视着她。温柔地说:“你躺在床上显得真小。”她不吱声。闭着眼,问道:“你,见到她了?”“是的。”她说:“她很漂亮?”“我不知道,我想应该是吧。她很高,很壮,比你壮多了(停顿)。她好像知道我们之间的事。”“那你是怎么知道的呢?”“谁知道,其实,我不感兴趣。”女孩说婚前总会这样四处打听的。中国人犹豫了一下。说:“毫无疑问。可我还没跟她说过话呢。”“在中国都是这样的吗?”“对,好几个世纪了。”她说:“我们真的一点不懂,我们外国人……你知道吗?这一点……”“对,我们可以理解,只是看见你们连这一点都弄不懂,我们觉得很奇怪。”中国人沉默了一下,接着说:“我们双方一点不了解。这并不影响交流、理解。沉默、注视的方式可以表达许多东西。”“她还回满洲去吗?”“不,不回去了。她现在住在沙沥我姑姑家。明天她母亲就来这儿为新婚夫妇准备房子。你们叫做新房。对吧?”“对。”女孩在藤椅上躺下,中国人抽着大烟。他好像非常冷漠。她说她好久没听那张美国音乐唱片了,还有隔壁那个小伙子的钢琴声。中国人说他好像搬走了。中国人叫女孩过来,到他身边来。她去了,靠着他,把嘴贴在他的嘴上。他们就这样吻抱在一起。她说:“你抽了不少鸦片。”“这是我的本行。我没有什么情欲了,没有什么激情了。这真是美妙又不可思议的。”“就像我们未曾相识过。”“对,就像你已经死了一千年。”沉默。她问道:“婚礼在哪天举行?”“你们启程之后。我父亲打听到你们动身的日子,你们在婚礼前一周出发。”“他会提前举行婚礼吗?”“要是你还在这儿就举行婚礼,我是决不会答应的。”女孩问他是否知道她哥哥拿了母亲的钱,以及母亲的种种困境。他说不知道,他一点也不感兴趣。这些事对他父亲来讲无关紧要。小偷小盗,微不足道。她说他们至少会再见一面。以后,几年以后,就难说了。他问她见面有什么意思。她说:“为了互相了解罢了。”“了解什么?”“你,和我,各自生活中发生的事。”沉默。她接着问他,问他第一次是在哪儿见到他的未婚妻的,他说:“在她来我父亲住处见我和我父亲的路上。”“你对我说过她很漂亮。”“对,漂亮。好模样吧。我想……她的皮肤很白净很细腻,北方女人的皮肤。她比你白多了。她也很壮实,你那么小那么瘦……我怕我不能……”“你抱不动她……”“可能还行吧。哪像你,跟一件行李一样轻,我可以轻轻松松地把你扔到床上……像扔一只行李包一样。”女孩说:“壮”这个字会让她笑一辈子。“她现在还没有权利正视我。我想她已经偷看过我了。大家都知道。她嘛,她遵循传统。中国女人只有到了婚后才能正眼看自己的男人。”他仔仔细细地看她,好像想用手把她的脸撕破,看到她的脸皮下面,看到再也认不出来似的。她说:“我真希望我们能结婚,作婚后恋人。”“为了互相折磨?”“对了,最大限度地折磨。”“折磨到死?”“对,你妻子也会死的,跟我们一样。”“也许。”“经历了这场由于我而产生的痛苦之后,你们便正式结合在一起。”“我们已经被你安排在一起了。”低低地,温柔地,她哭了。她说她不能忍住眼泪,她办不到。他们沉默不语,长久的沉默。他们不再对视。她说:“还会有孩子的。”他们哭了,他说:“你不会见到这些孩子,你可以认识世界上所有的孩子,可他们,你永远也见不到。”“永远也见不到。”她靠在他身上。轻轻作一个手势,他让出胸前一个位置。她贴在他胸前哭了。他说:“我这一生,爱的就只是你了。”她站起来,哭喊着。她说他会幸福的。她要他幸福。而且她知道他会爱上这个中国女人。她说:“我发誓。”她说还有那些孩子。孩子,真正的幸福,生命中真正的春天。孩子。他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他盯着她,盯着她,说:“你是我的爱。”她为了不能见到的孩子们带来的春天而哭泣。他也哭了。她说他的气息她永远也忘不了。他说他再不会感到幸福了。剩下的只是绝望。夜将尽。长久的沉默。又一次,直直的雨从天而降,压在城市上空,淹没了城区小巷,淹没了情人们的心。他说:“雨季来了。”她问这么猛的雨对水田是否有利。他说这是求之不得的。她抬起眼停在男人身上。透过泪花,她盯着他,说:“我的爱,就是你。”“对。唯一的,你一生中。”大雨。雨的芬芳浸满房间。没有记忆的、强烈的情欲再一次使两个情人结合在一起。他们睡着了。醒来,又睡着了。她问中国人有没有水田。他说没有,中国人根本不种田。她问他们做什么呢?生意?中国人说:“做黄金、鸦片生意的很多,还有茶叶、瓷器、漆器、景泰蓝等等,还有做公寓产业的,还有作金融的。中国人在世界各地都有股份。而且,现在世界上到处都可以吃到中国食品,比如燕窝、松花蛋。”她说:“还有玉器。”“对,还有丝绸。”他们不再说话。他们凝视。她把他抱在怀里。他问:“怎么啦?”“我想看你。”她看着他,长久地。然后她说他至少应该告诉他妻子我和你之间的故事。她丈夫和沙沥中学的那个女孩的故事。他应该什么都说,幸福与痛苦都讲出来。这是为了让人们一次次地复述。不管由谁,只是为了不让这个故事被遗忘,只要不让这个故事变模糊,甚至连街道学校、电影院的名字,都要讲出来,甚至里约特公寓的男生们唱的歌,甚至海伦·拉戈娜蒂,还有唐,那个泰国村庄中的孤儿。中国人问她为什么要讲给他妻子而不讲给别人听。她说:“因为她通过切身的痛苦,便更能理解这个故事。”他又问:“那么你的痛苦呢?”“一切都过去了。”他站在停靠在码头仓库墙边的黑色轿车前。穿着同样的米灰色丝绸的西装。满面倦容。他们没有交换眼神。彼此都能看见对方。行将启程的轮船,码头上人山人海。牵引车正在用高音喇叭向人群吼叫。螺旋桨开始转动,海水被辗碎了,搅浑了。噪音吓人。怕。总是在这样的时刻怕起来,对什么都怕。怕再也见不到这块负心的故土,这季风扫过的天穹,怕忘了它们。他沿着护坡道走着,向左边走了一段。为了争得几秒钟,最后几秒钟,为了余下的生活,再看上她一眼。她不看他,一点也不。流行音乐闯进画面,还是那首绝望华尔兹。离别时的乐声,忧郁的,缓慢的,想抚慰生离死别的痛楚。轮船发出的噪音更大了,震耳欲聋。她自始至终也没看他一眼。等她睁开眼寻找他时,他已经不在了,他走了。她闭上眼。她竟没看到他走掉。在紧闭的双眼的黑暗中,她重新找到了绸缎的气息,柞蚕丝的气息,肉体的,茶叶的,鸦片的气息,找到了那个房间,在她的亲吻中颤抖着的他那双被征服的眼睛。新建的码头上不断传来叫喊声。那儿,悲剧的诞生地。他一定在轮船离开码头之后立即消失了,当她在甲板上寻找小哥哥的时候。人行梯已被搬走。船在世界末日般的噪音中起锚。轮船气宇轩昂地在海水中行驶。过去总以为不可想像的事,现在……轮船离开了大陆。缓慢地,顺当地,船遵循命令,朝某个还看不出来的神秘方向摆开架势。驶入大海。在汽笛的咆哮中吐出的黑烟弥漫了天空,像是孩子在玩游戏。女孩的整个生命中,就在这一天,就在这一刻,时空发生了巨变。她还记得:在她,用手臂支着舷杆的她的前面,曾有一个褐色头发的女孩,她也在注视大海。跟她一样,在为一切,或什么也不为地哭泣着。她突然想起刚才看见的:船后部走来一个小伙子,身着在法国常见的深色套装。肩上挎一架照相机。他在拍摄甲板。他又探出舷杆,拍摄前舱;最后,他只拍摄大海。现在,他什么也不拍了。他打量着那个不再流泪的高个子褐色头发的女孩。她躺在一条长椅上,她也打量着他,他们相视而笑。高个子女孩似乎在期待着什么。她闭上眼,装作睡着了,小伙子没有朝她走去。他继续在甲板上散步。高个子女孩从长椅上站起身,朝小伙子走去。他们交谈起来,他们开始在一等舱外的甲板上一起散步。女孩再也没见过他们。她在一条长椅上躺下,过路人以为她睡着了。其实,她在观察。甲板上,船舱四壁上,海上,天空中,太阳光和行进中的海轮,划开,又抹掉,以同一种速度。那些读不懂,却让人心碎的阴影、棱角。破碎的光线在棱角上反射出来,那些短暂的几何图形消失在海浪中,无穷无尽。当海轮转向西行,驶进泰国海湾,大海又出现时,女孩醒了。晴朗的海面。轮船慢慢地从浪尖上摔下来,又慢慢地跌进大地的弧形地平线之下。女孩在长椅上睡着了。醒来时,眼前只是一片汪洋大海。她哭了。她身边,也有两个来看海的人。他们也流下了眼泪。空气还很燥热,船还没驶进清凉、咸腥、呛人的海洋冷风区。他们都在等着第一批浪涛过去,等着绕过三角洲河口,拐过海滨平原最后一块水田,绕过卡马努角——亚洲大陆的末端。甲板上的灯被关掉了。不过,还有很多不眠的人,很多熟睡的人。除了一等舱酒吧不分昼夜,总有人在那儿玩牌,掷骰子,高声谈笑,或在那儿反目成仇。在那儿,每个人都在喝苏打白兰地,马尔丹·百利叶酒,还有喝佩尔诺酒的。不论此次旅行的意图是什么,经商还是游玩,也不论国籍民族,玩耍在这儿是共同的。酒吧是旅途中安全的地方,一个能让人像孩子一样忘记一切的好地方。女孩朝酒吧走去。当然她得进去。她走向另一处甲板,那儿,没有一个人。旅客们都聚集在左舷等候海洋风的来临。这儿,只有一个年轻小伙子,孤零零的。他靠在舷杆上。女孩从他身后走过,他没有转过身。显然他根本没有注意她。她没能看到他的脸。她记得很清楚,她觉得没能看到他的脸就等于没有经历这次旅行。他穿着宽条苏格兰尼绒上衣,蓝白相间。一条蓝色的长裤。女孩靠着船舷站定。船舱这边只有他们两人,空荡荡的。她多希望能够交谈交谈。可他始终也没有转过头。他渴望孤独,比任何一个人都更渴望。就这样,独自一个人,女孩走了。女孩从来没有忘记过这个陌生人。显然这是因为她想和他谈谈自己和琼隆中国人的爱情故事。在甲板尽头。她转过身,他已经不在舷杆旁了。她走回纵行通道,寻找那间双人舱房,母亲和她的。突然,她放弃了。她知道这无济于事,母亲是找不到的。她回到甲板上。在那儿,也没找到母亲。这次,她看见了,母亲就在远处。她躺在一条长椅上,睡着了。女孩也不去叫醒她。她重新回到纵行通道上,她等了一会儿,又走了。她在寻找小哥哥,最后她停下来,回到纵行通道。她躺在那儿,她们的卧室前,母亲忘了给她一把钥匙。她想起来了,哭了。播音喇叭宣布大陆消失了,轮船正行驶在洋面上。女孩犹豫了一下,随后回到甲板上。一阵阵轻微的波涛随着海风翻动。海面上,夜已降临。船上四处都亮起灯,甲板上,船舱里,通道中。只有海面上一片漆黑。天空湛蓝湛蓝的。天空的蓝色并没有投身在平静玄黑的海面上。旅客又重新回到甲板上。他们注视着什么也看不出来的海面。他们不愿错过深海区的波涛,还有随之而来的第一阵清风。女孩还在找母亲。母亲这一次似乎沉浸在一种游荡的睡意中,她似乎找到了避难所。她没有惊醒她。夜晚真的就这样降临了。播音室通知:餐厅在十分钟后开始供应晚餐。天是那么蓝,风是那么清爽。人们犹豫了一阵,最后都依依不舍地离开甲板向餐厅走去。母亲在那儿,坐在一张餐桌前。她总是先到。她在等孩子们。她好像回了一次舱,再从那儿来的。她换了衣服。穿着打小褶的深红色长裙。这些褶似乎太宽了,裙子被弄得七零八碎。母亲的头发也梳理过了。脸上抹了一点脂粉,涂了一点口红。为了避开众人的视线,她挑了靠角落一张有三套餐具的桌子坐下。母亲总是对远洋旅行充满好奇。就是在船上,她说她明白了她永远也不能找回一个农家女在远渡重洋去看世界之前所受的教育。女孩从未谈起过船上的这个夜晚。母亲在低声抱怨,说保罗怎么不来吃饭。他一定会影响上菜的。母亲请求侍者不要立即上菜。侍者说晚餐九点结束,他还可以等一等。母亲谢过他,就像他救了她的命一样。她们又等了一刻多钟。她们默默地等着。餐厅挤满了人。总算,这一次,母亲身后的门开了。是保罗,小哥哥,他和那个曾和摄影师在一起的高个子女孩走了进来。保罗一下就认出了妹妹。母亲装着对餐厅里所有的人都很感兴趣,当然包括他们俩了。保罗向妹妹投去乞求的目光,她明白了她应该装作不认识他。年轻女人也在打量她,认出了在甲板上孤零零地哭泣的小女孩,她对她一笑。母亲还在观察热热闹闹的餐厅,带着一贯的表情:惊诧、嘲讽。女孩看到,保罗经过时,母亲曾对他微笑。她们没有说话。晚餐送上来了。突然,一个突如其来的灾难、恐怖降临了。有人尖叫,但没有什么语句,只是些叫喊声、哭泣声、被哭泣声撕裂的叫喊声。灾难是那么突然,人们说不出一句话。恐怖还在加剧。四处传来叫喊声、甲板上,船舱里,海面上,黑暗里,船上每一个角落,四面八方,起初是分散的,慢慢地聚集起来,变成一种噪音,疯狂的,震耳的、恐怖的。有人在跑动,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接着,哭了。很快,船在减速,竭尽全力地减速。有人在叫喊“请安静。”寂静在船上扩展开来,最后只剩下一片沉默。就在这片沉默中,勉强听清几个字,叫喊声又回来了,低低地,嗡嗡地。惊吓,恐惧。没人询问发生了什么事。“船停了……听,听不见机器声了。”死寂又来了。船长来到人群中,用扩音器说话了。他说:“刚才在酒吧里发生了一件可怕的意外……一个年轻小伙子跳海了……”一对夫妇走进餐厅,男的,一身白装,女的,穿着黑色晚礼服。她哭泣着,对大家说:“一个人跳海了……他穿过酒吧,从舷杆上跳了下去……他只有十七岁。”人们又拥回甲板、餐厅一下空荡荡的,人们聚在甲板上,议论着,哭泣着。恐怖占据了整个轮船。母亲和女孩也哭了。她们不再吃饭。大家离开餐厅,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女人们在哭泣。所有的孩子都被送回船舱。母亲们看守着他们,把他们紧紧地抱在怀里。餐厅里还剩下几个人,就这么几个人。世界上哪儿都一样:那些到这种时刻还在喊饿的,还要吃晚饭的人。“……要再等十二小时,太阳升起来之后,船才会启动……我真不明白……”“空旷的大海……早晨……真可怕。”“……太可怜了,一个孩子竟然不想活了,没有比这更可悲的了。”“的确没有比这更可悲的了。”绝对的死寂笼罩着停下来的船。人们还对救生艇抱着希望。他们的眼睛注视着在海面搜索的光柱。希望还在那儿,还剩下一自气。它在那儿,微微作声:“……还应该抱希望,应该,海水在这一带不算热……他,还能挺很长时间……那么年轻。”“海水一整夜都会保持温度的,你们知道吧……”“知道。再说,风也不大,这些都有利。”“……还有上帝呢……不应该忘记……”“是啊。”还有人在哭泣。随后停止了。“最坏的是他看见了我们,什么也不再希望了。”“不想活,也不想……”“对,就是这个。”“他还在等待,想看看会有什么东西能让他回到轮船这边。”突然,音乐充满了甲板、船舱、海面。音乐来自音乐室。一个不明真相的人,人们说。有人说在事故发生以前也听到过这段音乐,不过很远,像在另一条船上。一个声音说,这真是一个不通情理的人,一个没听到叫喊声的人,应该去告诉他……音乐四处都是,充满了船舱、机房、餐厅,强烈的音乐。“应该去告诉他停下来。”一个年轻的声音说,不要。“为什么?”另一个声音,哭泣的声音:“不,应该告诉他千万别停下来……千万别……是为了那个孩子……应该告诉他。也许这段音乐……他能听见……他听见了……”街头的音乐,流行的年轻人的音乐。讲述初恋的疯狂的幸福,无法承受的痛苦,失恋后的无法慰藉的心灵的音乐。喧闹声散去了,只留下音乐声。全船人都在聆听,为陌生的小青年流泪。整个船上漆黑一片。女孩离开母亲,去寻找音乐。音乐室在船尾。海面上的光柱反射进来。门开着,女孩突然从心灵深处产生了一种希望。人们有时弄错了,有时竟是真的,但人们没有察觉。她朝着那扇门走去。她注视着。他,黑头发,穿着白布工装,年龄较大了些。她,还在等待,正在注视。不。不是那个在几分钟以前想到过死,从舷杆上跳下去的他。完了。女孩躺在地上,躺在桌下靠墙处。他一点也没有发现她,他还凭着记忆,在漆黑的音乐室里弹着这首街头的“绝望华尔兹”。船舱里灯亮了,海面上依旧亮着光柱。音乐占领了整个轮船、大海。女孩,还有这个活着的弹琴的人,还有那个闭上了眼,平静地悬浮在海底重水区海草之中的他。战争、饥饿、死亡、军营、婚姻、离别、离婚、著书、政治、共产党。几年过后,他打来电话。“是我。”她听出了声音。“是我。我只想听听您的声音。”她说:“您好。”他起初很怕,很担心。他的声音在颤抖,她辨出了中国北方人的口音。他说他想告诉她关于小哥哥的事:他的遗体没有找到。她没有说话。他问她是否正在听。她说是的,她在等他说话。他离开了沙沥,为了儿子们的学业,他得等到以后想回去时再回去。她问及唐。他怎么样了。他说他一直没有唐的音讯。她问道:“一点也没有?”他说一点也没有。她问他认为出了什么事。他说,他认为唐想找到泰国丛林中的老家,可能在森林中迷路了,死在那儿了。他说,他觉得实在太奇怪了,他们的故事依旧活生生的,他还爱着她,他一生也无法停止对她的爱,直到死。他听到她的哭泣声。远远地,在她的卧室里,她没有挂上电话,他仍能听到哭泣声。他还想听下去。没了。她不在了,消失了。他失声痛哭,超过了自身的存在。(全剧终)注释:注1:法国学校从六年级递升到一年级。——译者PS:译自《来自中国北方的情人》(巴黎,加利玛尔出版社,1991,5)。此剧本系玛格丽特·杜拉根据她的同名自传体小说改编。编者略有删节。——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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